正文 10

作為孩子,我最欽佩約瑟夫教授的是,我聽說他給我們創造了幾個簡單的希伯來日常詞語,那些詞語看來已經家喻戶曉並得到永久性的使用,包括「鉛筆」、「冰山」、「襯衫」、「溫室」、「吐司」、「貨物」、「單調」、「色彩繽紛」、「官能的」、「起重機」和「犀牛」。(試想,要是約瑟夫伯伯沒給我們創造「襯衫」、「多彩外套」,我每天早晨穿什麼?沒有他的「鉛筆」,我用什麼寫字?鉛制尖筆?更不用說「官能的」了,那可是這個恪守道德規範的伯伯創造的一個特殊禮物了。)

約瑟夫·克勞斯納1874年出生於立陶宛的奧爾凱尼基,1958年逝世於耶路撒冷。在他十歲那年,克勞斯納一家從立陶宛移居到敖德薩,在敖德薩,他從傳統的猶太宗教小學到具有現代風格的經學院,行進摸索,之後投身「熱愛錫安」 的運動,成為阿哈德·哈阿姆 圈子裡的一員。十九歲那年他發表了第一篇文章,題為《新詞和優秀寫作》。他在這篇文章里論證道,希伯來語言範圍有待擴展,甚至要引入外來語,這樣才能使之成為一門鮮活的語言。1897年夏天,他到德國海德堡求學,因為在沙皇俄國禁止猶太人上大學。在海德堡的五年間,他跟隨庫諾·費舍爾 教授研習哲學,深為勒南 版本的東方歷史所吸引,受卡萊爾 影響深遠。他在海德堡五年間學習領域從哲學、歷史到文學、閃語和東方學(他掌握了十幾門語言,包括希臘語和拉丁語,梵語和阿拉伯語,阿拉米語、波斯語和阿姆哈拉語)。

當時,他在敖德薩時期的友人車爾尼霍夫斯基也在海德堡攻讀醫學,二人的友誼進一步深化,變成一種誠摯而有益的親和力。「一位激情澎湃的詩人!」約瑟夫伯伯會這樣說他,「雄鷹般的希伯來語詩人,一隻翅膀觸及《聖經》和迦南風光,而另一隻在整個現代歐洲展開!」有時他稱車爾尼霍夫斯基擁有「孩子般簡單純凈的靈魂,哥薩克般強健結實的體魄!」

約瑟夫伯伯當選為代表,代表猶太學生出席在巴塞爾召開的第一屆猶太復國主義大會,在接下來的會議中,他有一次甚至和猶太復國主義之父西奧多·赫茨爾 做過簡短交流。(「他人很英俊!像上帝的一個天使!他的臉煥發著內在的神采!在我們看來,他像亞述王,蓄黑鬍子,流露出受到神靈啟迪的夢幻神情!他的眼神,我將至死記得他的眼神,赫茨爾擁有年輕戀愛詩人的眼神,灼熱、憂傷,令所有凝視它的人著迷。他高高的前額也賦予了他崇高的神采!」)

回到敖德薩後,克勞斯納寫作,教書,投身於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在二十九歲那年,他從阿哈德·哈阿姆那裡繼承了現代希伯來文化的核心月刊《哈施羅阿赫》的編輯工作。更為精確地說,約瑟夫伯伯從阿哈德·哈阿姆那裡繼承的是一份「文學期刊」,克勞斯納立即通過發明希伯來詞語「每月一次」,把它變成了月刊。

一個人有能力創造新詞並將其注入語言的血流中,這在我看來只是比創造光明與黑暗的人稍遜一籌。要是你寫一本書,你可足以幸運地讓人們讀上一陣子,直到其他更好的書問世,取而代之,但是創造一個新詞,則幾乎不朽。直至今天,我有時閉上眼睛,想像那位乾枯孱弱的老人,尖尖的白山羊鬍子很突出,須髯柔軟,雙手纖細,戴著俄式眼鏡,心不在焉地獨自拖著細碎的腳步,像格列佛身處大人國,而大人國里那一群五光十色的冷漠的巨人、高大的鸛鳥、威猛的犀牛都滿懷感激地朝他彬彬有禮地鞠躬。

他和妻子范妮·沃尼克(自結婚之日起,她就不可避免地以「我親愛的琪波拉」著稱,或者是在客人面前以「克勞斯納夫人」著稱),把他們在敖德薩里米斯里納亞的家變成某種社交俱樂部和聚會場所,招待猶太復國主義者和文人墨客。

約瑟夫伯伯總是流露出酷似孩子般的喜悅。即便他談及他的憂傷、他深深的孤獨、他的敵人、他的痛楚和疾病、非墨守成規者的悲劇命運、他整個人生中不得不遭受的不公和屈辱,也在兩片圓眼鏡片後潛藏著壓抑的快樂。他的一舉一動,他明亮的眼睛,他粉紅色的嬰兒面頰發散出興高采烈、樂天達觀的活力,那是一種對人生的肯定,近似於快樂論。「我又是一夜沒有合眼,」他對每一位客人都這麼說,「為我們民族憂心忡忡。為我們未來的恐懼,我們有些頭腦發育不全的領導人那狹隘的視角,在黑暗中壓在我心頭,比我本人的問題更沉重,更別說我的痛苦,我氣短,我患有可怕的偏頭疼。」(要是你把他的話當真,那麼他至少在20世紀早期到1958年去世為止沒有一刻會閉上眼睛。)

1917年到1919年,克勞斯納在敖德薩大學當講師,後成為那裡的教授。列寧的十月革命後,紅白雙方的血腥內戰使得敖德薩易主。1919年,約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加上伯伯年邁的母親,即我的曾祖母拉莎-凱拉·布拉茲,從敖德薩啟程到雅法,乘坐的是「魯斯蘭」號。那是戰後第三代回歸潮(戰後移民高峰時期)猶太復國主義者的「五月花」號。那年的哈努卡節,他們就住在耶路撒冷的布哈拉人居住區。

然而,我祖父亞歷山大和祖母施羅密特以及我爸爸和他的哥哥大衛卻沒有前往巴勒斯坦,儘管他們也是熱情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巴勒斯坦土地上的生活條件在他們看來非常亞洲化,於是他們動身去了立陶宛的首都維爾納。爸爸及其父母1933年抵達耶路撒冷,那時,維爾納的排猶主義已經升至對猶太學生採取暴力行動的程度。

我的親伯伯大衛是個執著的歐洲人,他遲遲沒有行動,那時的歐洲似乎只剩下我的家人和他們那樣的猶太人。其他的人都是泛斯拉夫人、泛日耳曼人,或者只是拉脫維亞人、保加利亞人、愛爾蘭人或者是斯洛伐克愛國主義者。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整個歐洲的唯一歐洲人就是猶太人。我爸爸經常說: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三個民族,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和捷克斯洛伐克人,即猶太人;在南斯拉夫,有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斯洛維尼亞人和門的內哥羅人(黑山人),但即使在那裡,也居住著一群明顯的南斯拉夫人;甚至在斯大林統治下的國家裡,有俄國人,有烏克蘭人,有烏茲別克人和楚克奇人和韃靼人,在他們當中也有我們的同胞,蘇維埃民族裡的真正成員。

而今歐洲徹底改變了模樣,而今的歐洲從這面牆到那面牆滿是歐洲人。順便提一句,在歐洲,牆壁上的塗鴉也發生了變化。爸爸年輕時待在維爾納,歐洲的每面牆壁上都寫著「猶太人滾回巴勒斯坦去」,五十年後他到歐洲旅行,牆壁都在吶喊:「猶太人滾出巴勒斯坦。」

約瑟夫伯伯花費多年時間撰寫論拿撒勒耶穌的巨著。令基督徒和猶太人均為震驚的是,約瑟夫伯伯在這部巨著中,聲稱耶穌生為猶太人,死為猶太人,從未打算開創一種新教。而且,他把耶穌視為最出類拔萃的猶太道德主義者。阿哈德·哈阿姆懇請克勞斯納把類似的句子刪去,避免在猶太世界裡釀成巨大丑聞。此書1921年在耶路撒冷出版時,在猶太人和基督徒當中委實引起了軒然大波:極端主義者指控他「從傳教士那裡收取了賄賂,為彼人大唱讚歌」;而基督教聖公會在耶路撒冷的傳教士卻要求大主教將《拿撒勒的耶穌》一書的英文譯者、丹比博士解職,因為該書「受到異端邪說污染,把我們的救世主描繪成某種改革拉比,描繪成凡人,描繪成與基督教沒有一點關係的猶太人」。約瑟夫伯伯主要因這本書以及幾年後與之相應的續篇《從耶穌到保羅》,贏得了國際聲譽。

一次,約瑟夫伯伯對我說:「寶貝兒,我想像得到,在學校他們教你們憎恨可悲又傑出的猶太人,我只希望,他們沒教你們每次經過背負著十字架的他時都要吐唾沫。等你長大後,寶貝兒,讀讀《新約》,不管老師怎麼說,你會發現此人乃我們肉中之肉,骨中之骨,他是某種行神跡奇事之人,是猶太人的虔誠派教徒,儘管他確實是個夢想家,缺乏任何政治領悟,然而,他在猶太名人聖殿中擁有一席之地,與同樣被開除教籍的斯賓諾莎 不相上下。你知道嗎,譴責我者乃昨日猶太人,目光狹隘,沒用的可憐蟲。可你呢,我的寶貝兒,萬萬不可像他們那樣一事無成,一定得讀好書,讀書,讀書,再讀書!現在,請你去問問克勞斯納夫人、親愛的琪波拉伯母,我的護膚霜、擦臉油在什麼地方,請告訴她是舊擦臉油,因為新的連喂狗都不合適。你知道嗎,我的寶貝兒,非猶太人語言中所說的『救世主』和我們所說的彌撒亞之間的巨大區別是什麼?彌撒亞只是受膏油者,《聖經》中的祭司和國王都是彌撒亞,希伯來語單詞『彌撒亞』完全是個平凡的日常詞語,與擦臉油一詞密切相關——不像異族人語言,把彌撒亞稱為『救世主』和『耶穌基督』。可你是不是太小,理解不了這些?若是這樣,現在就跑去問你伯母我讓你找她要什麼。是什麼東西?我又不記得了。你記得嗎?若是記得,讓她仁慈地給我泡杯茶,正如拉夫·胡納在《巴比倫塔木德》的《逾越節》篇里所寫的那樣,『無論主人命你做什麼,除非命你出去』,我的版本則是『除非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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