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已經到了前廳,我被一種敬畏之情攫住,彷彿心臟本身受命般地脫掉鞋子,穿襪子走路,踮起腳尖,禮貌地呼吸,緊閉雙唇,適度得體。

在前廳里,除了一個帶彎曲枝杈的棕色衣帽架立在前門口,還有一面小牆鏡,一塊黑色編織地毯,其他空間都被一排排的書佔滿:從地面直通天花板的一個個架子上放滿了書。我從字母上認不出這些書是用哪種語言寫成的,書直立擺放,還有一些書躺在它們的頭頂,豐滿而燦爛奪目的外國圖書自如地舒展著身子,而其他可憐巴巴的圖書則局促地擠在一起窺視著你,躺在那裡,像非法移民擠在外國輪船的上下鋪里。厚重體面的圖書用燙金皮革封面裝訂,稍薄一點的書籍用薄紙,儼然光彩照人氣度莊嚴的紳士和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乞丐。在它們周圍、中間和身後的是一本本汗流浹背的小冊子、傳單、活頁印刷品、選印本、期刊、日報和雜誌,猶如總是聚集在隨便哪個廣場和市場的嘈雜人群。

前廳里有扇窗子,透過令人想起隱居者小屋的鐵把手,觀看著花園裡憂鬱的葉子。琪波拉伯母在廳里接待我們,也在這裡接待所有的客人。她是位可人的老太太,神采奕奕,笑容可掬,身穿一條銀灰色長裙,肩披一條黑色披肩,非常俄國化,一頭白髮挽在腦後,梳成整整齊齊的小髻,迎上雙頰依次接吻,和藹的圓臉朝你露出歡迎的微笑,總是先向你問好,通常不等你回答,就直接切入我們親愛的約瑟夫的情況,要麼說他又是徹夜未眠,要麼就是舊病複發後胃又恢複了正常,要麼就是剛從賓夕法尼亞一位赫赫有名的教授那裡收到了一封特別好的來信,要麼就是明天以前得給拉維多維奇的雜誌完成一篇重要的長文,要麼就是決定對希伯來文學批評家艾西格·希爾伯施拉格的再次傷害不予理睬,要麼就是終於決定對「和平契約」 那些領袖們的謾罵予以毀滅性還擊。

消息公告發布後,琪波拉伯母甜美地一笑,帶我們去見伯伯本人。

「約瑟夫正在客廳等著你們呢。」她向我們宣布時會發出一陣笑聲;不然就是「約瑟夫已經和科魯泊尼克、內塔尼亞胡夫婦、約尼特赫曼先生和肖赫特曼一家待在客廳里了,還有一些貴客正在趕來」。有時她說:「從早晨六點他就囚在書房裡,我甚至得把飯給他送過去,可沒關係,沒關係,你們現在儘管去,去找他,他肯定會高興的。他看見你們總是那麼高興,我也高興,讓他稍微停一下工作,休息一會兒對他比較好,他在毀自己身體哩!他一點也不在意自己。」

前廳開有兩扇門。一扇直通向客廳兼飯廳,窗格玻璃上有花紋雕飾;另一扇沉重而陰暗,把我們引向教授的書房,有時書房又被稱作圖書館。

約瑟夫伯伯的書房在我這個孩子的眼中,像通往某座智慧之宮的前廳。爸爸一次悄悄對我說,在伯伯的私人圖書館裡,有兩萬五千多冊藏書,其中包括無價的古代巨著,我們最偉大作家和詩人的手稿,為他個人簽名的首版書,採用各種手段偷運出蘇維埃敖德薩的經卷,價值連城的收藏品,宗教與世俗書籍,近乎所有的猶太文學作品和大量的世界文學作品,伯伯在敖德薩購買的圖書,或者是在海德堡得到的圖書,他在洛桑發現或在柏林和華沙所找尋到的圖書,他從美國訂購的圖書,以及只在羅馬教廷圖書館才有的圖書;其語言包括希伯來語、阿拉米語、敘利亞語、古希臘語、現代希臘語、梵語、拉丁語、中世紀阿拉伯語、俄語、英語、德語、西班牙語、波蘭語、法語、義大利語,以及我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的語言和方言,比如說烏加里特語、斯洛維尼亞語、馬爾他語以及古教會斯拉夫語。

圖書室有種莊嚴肅穆,數十個書架那筆直的黑線條從地面伸向天花板,甚至伸向門道和窗戶,某種沉靜莊重的輝煌,不允許草率和輕浮,對我們大家都有一種壓迫感,就連約瑟夫伯伯本人,在這裡說話也總是輕聲細語。

伯伯那巨大圖書室里的氣味將會伴隨我整個人生:七種隱藏的智慧那散發泥土氣的誘人氣味,獻身學術的恬靜世俗生活氣味,還有秘密隱士生活從最深的智慧井裡滾滾湧出的幽靈般的沉寂,先賢們的竊竊私語,埋沒已久的學者們的秘密思想迸發而出,對前代人慾望的冷峻撫慰等氣味。

也是從書房,透過三個高高的窄窗,可以看到過於繁茂的幽暗花園,花園牆外便是滿目荒涼的朱迪亞沙漠,嶙峋的石丘滾滾瀉向死海。花園外圍柏樹參天,青松瑟瑟,蒼松翠柏中不時長有歐洲夾竹桃、野草,未經修剪的玫瑰花叢,布滿塵埃的金鐘柏,昏暗的沙石小徑,一張花園木桌曆經多次冬雨後已經腐爛,一棵彎彎曲曲的老楝樹已經半枯。即便是在夏季最炎熱的日子,這座花園裡也有幾許俄羅斯式的冬意,令人沮喪。沒有子嗣的約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用廚房裡的殘羹剩飯餵養園中的貓,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出來到哪裡漫步,也沒看見他們誰會在徐徐晚風中坐在那兩把褪色的長椅上。

在那些安息日的午後,只有我在花園中漫步,總是孤身一人,躲避客廳里學者們那索然無味的談話,在矮樹林里獵豹,在石頭下挖掘,尋找貯存的古老羊皮卷,夢想著用我部隊的猛烈炮火征服牆外光禿禿的山丘。

圖書室四面高大寬闊的牆壁被擁擠而錯落有致的書佔據,一排排藍、綠、黑色珍貴的書籍飾有金銀雕花。有些地方的書放得特別擠,兩排書被迫一前一後站在承受重負的同一格書架上。有些部分帶有華麗的哥特式字母,令我想起尖塔和移動塔車,有些部分是猶太聖書、塔木德著述、祈禱書、律法大綱和密德拉西彙編。一架是西班牙出的希伯來文圖書,一架是義大利出的;還有一部分是柏林或什麼地方的希伯來啟蒙運動圖書,還有望不到邊際的猶太思想、猶太歷史、早期近東歷史、希臘羅馬歷史、古今教會歷史,以及各式各樣的異教徒文化;伊斯蘭教思想、東方宗教、中世紀歷史,還有令我感到神秘的大片斯拉夫區域、希臘區域,再有一片是灰棕相間的四眼活頁夾、卡紙板文件夾,鼓鼓脹脹夾滿選印本和手稿。就連地板上也讓一堆堆的書覆蓋了,有些書翻開來放在那裡,有些書里夾滿小書籤,而另一些則像驚恐的綿羊在為客人準備的高背椅上甚至窗台上擠作一團。一架小黑梯子可以沿著金屬軌道在圖書室里移來移去,好夠到上面緊挨著高高天花板的書架。偶爾,我被允許小心翼翼地推著橡膠軲轆上面的它從一個書架到另一個書架,沒有圖片、植物或者裝飾品,只有書,許許多多的書和沉寂盈滿了房間,還有股奇妙的氣味,那是皮革封面、發黃的紙張、黴菌散發出來的,有點怪異,像海草和舊膠水的氣息,智慧、秘密和塵埃的氣息。

在圖書室中央,佇立著克勞斯納教授的書桌,彷彿一艘黑漆漆的大驅逐艦在高山環繞的崖灣內拋錨,整個書桌堆滿了一堆堆的參考文獻、筆記本、各種各樣的鋼筆,藍的、黑的、綠的、紅的,鉛筆、橡皮、裝滿回形針的盒子,橡皮圈和訂書釘,暗黃色的信封、白色信封,以及上面貼有好看的彩色郵票的信封,紙張、散頁印刷品、筆記和索引卡片,打開的希伯來文書上堆放著外文書,時不時插入從螺圓活頁本上撕下來的紙張,上面是我伯伯那密密麻麻的細長字跡,到處塗塗抹抹修修改改,像黑色的死蒼蠅,到處是小紙片,約瑟夫伯伯的金邊眼鏡放在一堆東西上邊,彷彿在天空中飛翔,而另一副眼鏡則放在椅子旁邊小推車上的另一堆書上,第三副眼鏡則在黑沙發旁小箱子上,透過一本打開了的小冊子的書頁偷看你。

約瑟夫伯伯本人就待在這張沙發上,以一種災難性的姿勢蜷縮在那裡,肩上披一條蘇格蘭裙似的紅綠格毯子,不戴眼鏡,他的臉顯得光禿禿的,充滿了稚氣。他身材瘦削,像孩子那樣纖巧,那雙細長的棕色眼睛看上去既喜悅,又有幾分失落。他用那隻幾乎透明的白手和我們微微握手,咧開八字須和山羊鬍子,露出淡粉色的微笑,說些諸如此類的話:「請進,親愛的,進來,進來呀!」(即使我們已經走進房間,已經站在他面前,然而依舊靠近房門,爸爸媽媽和我擠作一團,像一小群迷失在陌生牧場里的牲畜。)「請原諒我沒有站起來迎接你們,不要對我過於苛刻,因為我已經三天兩夜沒有離開寫字檯了,沒有合眼,問問克勞斯納夫人,她會為我作證,我沒吃沒睡,甚至沒有溜一眼報紙,只想把這篇文章寫完,它的發表會在我們的國土上引起強烈反響,不光是在這裡,整個文化世界將會屏息注視這場爭論,這一次我相信我會讓蒙昧主義者永遠啞口無言!這一次迫使他們表示贊同說阿門,或者至少承認他們無話可說,他們大勢已去,他們的遊戲結束了。你們怎麼樣?我親愛的范妮婭?我親愛的羅尼亞?還有可愛的小阿摩司?你們好嗎?你們有什麼新情況?你們給親愛的小阿摩司讀幾頁我寫的《當民族為自由而戰》了嗎?我親愛的人,在我看來,在我寫的所有東西中,《當民族為自由而戰》最適合給親愛的阿摩司和我們整個傑出的一代希伯來青年做精神食糧,或許還包括我的《第二聖殿史》中對英雄主義和反叛的描述。

「親愛的,你們呢?你們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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