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每隔兩三個星期,我們就會朝覲塔拉皮尤特大街,朝覲約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的小別墅。我們在凱里姆亞伯拉罕的家離塔拉皮尤特有六七公里遠,那是一個遙遠而有些危險的希伯來人郊區。熱哈維亞和克里亞特·施穆埃爾南方,蒙蒂菲奧里風車之南,延伸出一個陌生的耶路撒冷:塔里比耶、阿布托爾和卡特蒙、德國人居住區、希臘人居住區和巴卡阿。(我們老師阿韋沙厄曾解釋說,阿布托爾以一名老武士的名字命名,意為「公牛之父」,塔里比耶曾經是一位叫塔里比的人的莊園,巴卡阿的意思是平原或者山谷,《聖經》時期的巨人谷,而卡特蒙的名字是希臘文「卡塔蒙尼斯」的阿拉伯文訛誤,意為「修道院旁」。)再往南,在所有這些異國世界之外,在黑黝黝群山的那邊,在世界的盡頭,孤寂的猶太居民區星星點點,若隱若現,梅庫爾哈伊姆、塔拉皮尤特、阿諾納,以及快要與伯利恆接壤的拉瑪特拉海爾基布茲。從我們的耶路撒冷,塔拉皮尤特看上去只像掛在遠方山巔布滿塵埃的樹木上的一個灰團。有天夜裡,鄰居弗里德曼工程師從我們的屋頂指著遠方地平線,天地之間懸浮著一簇簇搖曳的微光,說那邊是阿倫比兵營,再那邊你們看到的可能是塔拉皮尤特或者是阿諾納的燈光。要是再有暴力事件發生,他說,那裡的日子會很不好過。更不用說爆發真正的戰爭了。

我們午飯後出發,那時城市把自己關在緊閉的百葉窗後,沉浸在安息日午後的小憩中。瓦楞鐵單坡頂石屋間的街道和院落陷於一片沉寂,彷彿整個耶路撒冷籠罩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球里。

我們穿過蓋烏拉大街,走進阿哈瓦一條破敗不堪的極端正統派猶太教徒居住區那擁擠的小巷,經過拴在年久失修的陽台和外面樓梯護欄上,掛滿黑、黃、白色衣服的洗衣繩,沿茲克龍摩西街而上,那裡總是散發著貧窮的阿什肯納茨猶太人 做飯時飄出的味道,像霍倫特安息日燉品、羅宋湯、大蒜、洋蔥和泡菜。然後我們繼續穿過先知街。安息日下午兩點,在耶路撒冷大街上看不到一個活人。我們從先知街走向斯特勞斯街,這條街總是掩映在古松陰影里,兩面高牆為古松遮蔭護擋,一面是女執事開的新教徒醫院那長滿苔蘚的灰牆,另一面則是猶太人醫院比庫爾霍里姆那陰森森的牆壁,莊嚴的銅門上雕飾著以色列十二部落的象徵。兩所醫院裡飄出葯香,還有刺鼻的陳年來蘇爾氣味。接著,我們穿過名服裝店瑪阿延施圖伯旁邊的雅法街,在阿西亞薩夫兄弟開的書店前面逗留片刻,允許爸爸對櫥窗里大量的希伯來文新書一飽眼福。從那裡,我們走過整條喬治王第五大道,經過琳琅滿目的店鋪、高高懸掛著枝形吊燈的咖啡館,以及價格昂貴的商店,這些都在安息日空空蕩蕩上了鎖,但是通過櫥窗上一道道鐵護欄朝我們示意,用另一個世界富有誘惑的魅力朝我們眨眼,散發著遙遠大陸的財富氣息,以及無憂無慮坐落在寬廣河岸邊的燈火通明的喧鬧城市的芬芳。那裡有儀態優雅的女士和前程遠大的紳士,他們沒有生活在一次次的襲擊或政令中,不知何為艱辛,用不著一個一個數硬幣,用不著遭受拓荒者和自我犧牲條條框框的壓制,用不著承擔社區基金、醫療資金和配給券義務,悠然自得地在漂亮的住房房頂或具有現代色彩的寬敞單元樓安裝上多煙道煙囪,地板上鋪有地毯,身穿藍色制服的門衛守護門口,身穿紅制服的待童開電梯,僕人、廚子、男管家、雜工唯命是從。女士們先生們享受著舒適的生活——不像我們。

這裡,喬治王街,還有在德國猶太人的熱哈維亞,在希臘和阿拉伯富人的塔里比耶,現為另一種寂靜所籠罩。它有別於貧窮而無人問津的東歐猶太人小巷在安息日里的虔誠寂靜——迥然不同、激動人心的秘密寂靜在喬治王大街上徘徊不去。眼下安息日下午兩點半,大街上空空蕩蕩,那是一種帶有異國風情、實際上尤為英國風情的寂靜,因為喬治王街——不僅是因為名字——在我一個孩子的眼裡,永遠像電影中看到的奇妙倫敦城的延伸。喬治王街擁有一排排高大正規的建築,以清一色的外觀順著道路兩旁延伸開去,不像我們住區,住戶和住戶之間隔著可憐的無人照管的院落,垃圾和碎鐵愈加損壞了其外觀。在喬治王街這裡沒有破舊失修的陽台,不會看到窗戶上有斷裂的百葉窗像張著沒牙的癟嘴,不會看到把可憐家當暴露無遺的窮人窗口,不會看到補丁摞補丁的床墊、花里胡哨的地毯、一堆堆擠在一起的傢具、黑糊糊的炒鍋、發霉的水壺、奇形怪狀的搪瓷燉鍋,以及一排五顏六色銹跡斑斑的罐頭盒。這裡,街道兩旁是不間斷的建築物那自豪的外觀,一扇扇屋門,一張張飾有窗紗的窗子,都謹慎地講述著財富和尊貴,聲音輕柔,織品考究,地毯柔軟,玻璃雕花,舉止優雅。

這裡,樓房門口飾有黑色玻璃門牌,寫著律師、經紀人、醫生、法律文書起草人以及被著名外國公司正式認可的代理人等字樣。

當我們途經塔里塔庫米樓時,爸爸喜歡解釋名字的來由,好像他在兩星期前或是一個月前沒這麼做過似的。媽媽喜歡說,夠了,阿里耶,我們聽過了,你又來解釋塔里塔庫米了。我們經過施伊拜爾大坑,一個從未建起建築的地基,經過後來成為議會臨時棲居地的甫魯民樓,經過哈馬阿洛特大廈那半圓形的包豪斯派建築,它保證所有進來的人都能領略到迂腐的德國猶太人美學那苛刻的快感。我們停了一下,仔細看看老城城牆,與馬米拉穆斯林墓地相交,互相催促快點趕路(已經兩點四十五分了!路還很長呢!),繼續走過耶舒龍猶太會堂,來到猶太代辦處粗笨的圓弧形建筑前。(爸爸會壓低聲音,彷彿在向我透露國家機密:「那裡是我們的政府所在地,魏茨曼博士、卡普蘭、施爾托克,有時甚至是大衛·本-古里安本人。這裡跳動著希伯來人政府的心。很遺憾這不是比較威嚴的民族內閣!」)接下來他會給我解釋何為「影子內閣」,倘若英國人終於離開,我們這裡會發生什麼,他們離去究竟是好還是壞。

我們從那裡下行,向塔拉桑塔學院走去。(爸爸在那裡工作有十年之久,獨立戰爭後,或說耶路撒冷遭到圍困後,通往守望山校園的道路遭到封鎖,國家圖書館期刊部在這裡三樓的一個角落找到了臨時避難所。)

從塔拉桑塔走上十來分鐘便是弧線形的大衛樓,城市在那裡戛然而止,展現在面前的是空曠的田野,位於埃麥克來法伊姆的火車站就在近旁。左邊可見耶民摩西的風車翼板,右上方斜坡上,是塔里比耶區的最後幾座住宅。當我們走出希伯來城市的疆界時,感受到一種無言的緊張,彷彿我們正在跨越一條看不見的國境線,走進異國他鄉。

三點鐘過一點,我們會沿一條大路行走,這條路將古代奧斯曼朝覲者客棧廢墟(其上方是一座蘇格蘭教堂)與廢棄了的火車站分隔開來。這裡的風光大不一樣,比較渾濁,古舊陳腐。這地方突然令我想起烏克蘭西部小城邊上一條穆斯林小街上的媽媽,小城是她的故鄉。爸爸呢,則不可避免地開始談論土耳其時期的耶路撒冷,談論傑瑪爾·帕夏 的政令,談論剛好在火車站前鋪就的廣場上當著聚攏的人群發生的斬首與鞭刑。火車站,正如我們所知,是一個名叫約瑟夫·拜伊·納翁的耶路撒冷猶太人從奧斯曼帝國那裡得到特許後,於19世紀末期修建的。

我們從火車站前面的廣場沿希伯倫路而下,從英國軍事防禦設施前面經過,還經過圈起來的一串碩大的燃料容器,上面用三種語言標著「真空油料」字樣。希伯來文標記有些奇怪,滑稽,缺乏母音。爸爸哈哈大笑著說,這又一次證明,引進單獨的母音字母,實現希伯來文書寫現代化,勢在必行。他說母音字母是閱讀時的交通指揮。

我們左側,有幾條岔路通往山下阿布托爾阿拉伯人居住區,而我們右側則是德國人居住區一條條迷人的小巷,一個靜謐祥和的巴伐利亞人村莊,處處鳥兒歡歌,雞鳴犬吠,蒼松翠柏之間時不時點綴著鴿房和紅瓦屋頂,枝繁葉茂的樹木遮蔽了小石牆內的一座座花園。這裡的每一座房屋都建有地窖和頂樓,其特有含義讓像我這樣的孩子——生在腳下沒有黑漆漆的地下室,頭上沒有幽冥的頂樓,沒有衣櫃,沒有五斗櫥,沒有落地式大擺鐘,院子里沒有轆轤水井的地方——心生感傷的痛苦。

我們繼續沿著希伯倫路前行,經過粉紅色的石砌官邸,那裡住著富有的上流社會人士、篤信基督教的阿拉伯專業人士、政府管理部門的高級職員和阿拉伯高等委員會成員,馬德姆·貝·阿里-馬特納維、哈吉·拉什迪·阿里-阿非非、埃米利·阿德萬·阿里-布斯塔尼博士、亨利·塔維爾·圖塔赫律師,以及巴卡阿郊區的富有居民。這裡所有的商店都是敞開的,咖啡館裡歡聲笑語,樂聲洋溢,彷彿我們把安息日拋到身後,使其在葉門莫西和蘇格蘭救濟院間一堵擋住去路的想像中的牆壁前止步。

在寬大的人行道上,在咖啡屋前兩棵古松的陰影下,三四個已不年輕的男子圍坐在一張低矮木桌旁的幾條柳條凳上,一律身著棕色制服,配有金鏈,金鏈從扣眼中露出,繞過腹部,消失在一個衣兜里。這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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