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驀然回首 3、母親教誨根深蒂固

如前所述,我的母親出生在一個大家族裡,是滿族正白旗。我的外公和外婆的祖先都在清朝內務府里做事,任職一品、總督之類的官位。當年在慈禧太后身邊服侍多年的四格格,就是我外婆的九嬸嬸。

我母親在大家族的女孩兒中排行第八,所以小名叫八妞。和她同父同母的還有兩個哥哥,即我的大舅和二舅。但不幸的是,我大舅於15歲那年患上肺結核因醫治無效而早逝。

從母親的長相、氣質和風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是滿族人的後代。年輕時的母親長得極其文靜而又清秀,典雅而又飄逸。她自幼按照滿族人的習俗,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由北京女二中畢業後,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輔仁大學教育系,1952年輔仁大學與北京師範大學合併後,轉入學前教育專業。

母親自上世紀50年代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外交部幼兒園工作,相繼擔任教養員、保教主任、園長等職務,直到她退休為止。數十年如一日地、全力以赴地將其畢生精力傾注在那些活潑可愛的、象徵著祖國未來的孩子們身上。她當年的孩子們,現在有許多都成為各行各業的精英。

母親退休後,仍舊十分關注幼兒的早期教育。先後參加了北京市玩具協會、自閉症兒童的智力開發,以及學齡前兒童教育的諮詢活動,並出版多部有關幼兒教學的論著,成為全國老一代著名的幼兒專家之一。

我自幼雖是生活在外祖父母身邊,見到母親的機會並不多。儘管我那時還是她唯一的孩子,母親終日地忙工作,很少有時間和精力顧到我。外交部幼兒園當年在海淀區黃庄一帶,那個年代裡,一說到海淀區,好像就很遙遠了。母親平日就住在幼兒園的宿舍里,只有到了周日,才回外公家看看我。恐怕正是因為這樣,母親帶給我童年的點點滴滴才變得珍貴起來。

記憶中的母親樸素得很。冬日裡,永遠是一件藏藍色的對襟布衣裡面罩著一件同色的棉襖。夏天時,又永遠是白色的短袖上衣配一條淡色的裙子。母親身上從來沒有什麼濃郁的香水味,有的只是淡淡的洗髮精的清香。她是個典型的中國式的母親,感情含蓄而不外露,並不怎麼擁抱和親吻我,亦不多說讚揚的話。

母親在我身邊陪伴我最長的一段時間,是一次我病重住在兒童醫院裡,斷斷續續地昏迷了很多天。那年我4歲。當我慢慢地一步步地掙扎著從死亡邊緣回到母親的身邊時,浮現在我眼前的是母親那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後來母親告訴我,她當時很擔心我會死去。那時年幼,對生與死的概念含糊不清,不過我卻清楚地知道,母親最大的希望是我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幼年時節,母親對我的教育,樣樣都是可圈可點的。

記得在我5歲時,幾乎是剛剛有了錢的概念的時候起,母親就送給我一個小小的存錢盒。存錢盒是用房子的樣式做成的,清雅而嬌嫩的粉色屋頂下,有著乳白色的四壁。房子的正面有兩扇形象逼真的窗戶,以及一個小巧玲瓏的門。屋頂有個小小的煙筒,所有的硬幣,1分、2分、5分的錢幣,都可以從小煙筒里投進去,等整個房子裝滿時,輕輕地打開小房子的門,所有的錢就會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我對這個小房子似的存錢盒,愛不釋手。不僅喜歡它外表的那種柔和協調的色彩,更喜歡那牽動人心的盒中物。如果把它填滿硬幣,剛好是5元人民幣。5元錢!對當時的孩子來說,確是個不小的數字。

自從我有了存錢盒,每天都將一切硬幣放進去。剛開始時是在家裡到處搜尋外公、外婆的零散硬幣。後來則將自己的零用錢也一起放進去。從小房子的窗子望過去,屋子裡的硬幣一天天地多起來。於是,我的心也就有著一種與日俱增的興奮。

終於,有那麼一天,房子裝滿了。第一次裝滿時,母親建議拿到銀行,為我專開一個賬戶。開賬戶!小孩能做大人的事,總是格外興奮的。於是,抱著小房子,一路蹦蹦跳跳地隨母親去了銀行。

在銀行那高大的櫃檯前,坐著一個年紀輕輕的阿姨。我抬頭仰視過去,覺得那裡有著一種無限的莊嚴。只見阿姨慢慢地打開房子的小門,再仔細認真地數著。母親告訴她把錢放在我的名下。一切手續辦好後,那個阿姨便微笑地遞給我一個小小的存摺。我輕輕地打開,那上邊果真寫著我的名字,名字下邊是一個工工整整的「5元」的數字。我細細地看著,腦子裡馬上幻想著將那「5」變成「10」,再變成「20」,我告訴自己要努力。

就這樣,存硬幣、去銀行的活動,一直堅持了很多年,成為我和母親之間共同做過的許許多多的有趣味的往事中的一件。

我的母親雖然出生在那樣一個富貴的家族裡,但她卻自始至終有著一種內在的樸素無華的素質。我見過一張母親二十多歲時的老照片,那是母親年輕時在他們住家的大宅門裡的留影。照片的背景是柳綠花紅的仙境,前面卻站了一個身穿素色花布旗袍、梳著兩條小辮子、含著微笑的母親。母親看上去明麗光鮮,卻不奢侈招搖。這張舊照片實際上是我母親一生的真實寫照。她在以後學有所成,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以及安度晚年的漫長的歲月里,始終如一地保持著勤儉持家的特色。

今天,細細地回想起那個小小存錢盒的往事,我深深地體會到母親當時的用心良苦,她是想讓那個小小的盒子告訴我一個積少成多、勤儉持家的道理。歲月如梭,當年那個小小的存錢盒如今無影無蹤。然而,裝在那個存錢盒裡的,母親對我所有的摯愛、教誨和期望卻久久地留在了我心靈的深處,讓我受益終生。

母親雖然很勤儉,卻會時常送給我一些小禮物,她的每樣禮物都是很有紀念性的。在我入小學的前一天,母親一下送給我兩樣禮物。一件是書包,另一件是花色紗巾。書包是黑色皮革的,文雅大方。我至今仍記得皮包上細細的紋理,那條紋恰似母親的情感,那樣的嚴謹、細膩、條理清晰。紗巾是透明的,上面有著許許多多紅黃相間的綵球,它領著我進入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幻世界。當時中國的輕工業還不夠發達,紗巾幾乎是清一色的。只有母親送給我的這條,是那樣別緻,那樣與眾不同。我喜歡極了,把它圍在頭上,系在脖子上,蒙在臉上,終日不離身。

1964年,母親到北戴河參加「四清」工作,為期一年。回北京時,她從海邊帶給我很多各式各樣的貝殼和五光十色的石頭。石頭的大小不一,形狀各異,色彩綺麗,對我這個生長在京城的孩子來說,那真像是從阿里巴巴山洞裡挖來的寶貝。後來我用彩石,自己做了一個小小的盆景,放在我的床頭桌上,想母親時,就看看它。

到了「文革」期間,我上小學四年級時,舉國上下都受到「讀書無用論」的影響,人們認為知識越多越反動。我當時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上,對於數學的學習不求甚解,一個字「混」。結果終於混出一次數學測驗不及格。當我把考卷交給母親時,母親的臉異常嚴肅。記得當時我們母女倆面對面地坐著,母親從學知識談起,直到理想、道德、人生,總共講了三小時。我們之間這樣的交心,以前沒有過,以後也再沒有過。僅此一次,卻讓我終生難忘。以後,我無論做什麼事,都講求認真、力爭第一,這和母親的這次長談不無關係。

除了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以外,讓我感到自豪的是母親有著一雙靈巧的手,她喜歡為我編織各式毛線衣。沾著她手香的毛線衣陪伴著我一路走來,成為我心中最富有色彩的記憶。

幼年時節,在我的故鄉京都古城裡,人們大多還是以絨、棉製品來禦寒。毛線衣褲仍算是一種很奢侈、很時髦、很特別的裝束。由此,母親為我親手編織的那件毛衣就變得更加珍貴了。那是一件用水紅和乳白兩色細線編織而成的套頭毛衣。母親用紅線作底色,用白線在上面點綴出秀美多姿的各式小花。小小毛衣,看上去像是一件極其精巧的藝術品,活潑中帶著幾分文靜,艷麗中含著些許淡雅,天真中透著點滴成熟。毛衣的針針線線都凝集著母親豐富的想像力和別緻的審美觀。母親就是這樣用她手中的線,讓我童年的生活變得更加絢麗多彩。

求學時期,「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那時的人,不僅在思想、行為、語言方面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就是在穿著上也變成了清一色。「文革」中,學生們的裝束大多是軍綠上衣、藍布褲子,遠遠望去,總是灰濛濛黃糊糊的一片,分不出男孩兒和女孩兒。在那個年代裡,母親不能再為我編織帶花的毛衣了。她卻選了一種透著青春氣息的棗紅色毛線,為我織了一件貼身毛衣。這件毛衣雖然是一色,又沒有任何花樣,但質地卻出奇柔軟細膩,穿在身上既輕巧又暖和,既舒適又合身。儘管我不得不在毛衣外面罩上一件軍裝,領口處卻可以露出那似有若無的棗紅色。僅僅是這一點點的更新,就足以使我的內心升起一層層的喜悅和夢幻。母親就是這樣用她手中的線,為身處特殊年代的我增添了幾多色彩、美好和快樂。

改革開放時代,中國的衣著文化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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