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城頭落下五色旗

五色旗是北洋政府的標誌,蔣介石要求張學良更換成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但是對於「改旗易幟」,不僅日本政府竭力反對和阻撓,在東北軍內部,反對的聲浪也很高。

現在懸在日本首相田中心上的,是張學良在坐穩頭把交椅後,究竟何去何從。至於兌現他老子的那些畫餅式的協議,則還是其次了。

早在張老爺子準備退出北京時,他就面臨著一個「息兵」後怎麼辦的問題。

統一大家都說要統一,不然無法一致對外。問題是讓誰統一,講穿了,就是誰領導誰,誰服從誰?老蔣自然是認為應該由國民黨來領導老北洋。張作霖一方雖處於下風,卻也言之鑿鑿:我是因為不想內鬥才退到關外去的,不是真的就打不過你,所以不應該是讓我臣服你,最好的辦法是能聯合統一,和平解決內爭,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欺負誰。

爭來爭去,意見最後都集中到一個旗幟問題上去了。張作霖希望能保留原先北洋做老大時的五色旗,蔣介石則堅持要換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民國時代的這南北兩大冤家,國民黨以三民主義為號召,老北洋拿發揚國粹作掩護,看起來一新一舊,究其實,卻都跳不出吾國最古老的朝代更替的歷史循環。

老祖宗告訴我們,自古以來,皇帝只有一個,所謂天下一家,卧榻之側,豈可容他人鼾睡。

國民黨既然要坐天下,當老大,那就只有委屈北洋的最後一根獨苗——奉系做小弟了。

旗幟問題很重要,哪怕只是一個名分,中國人在這方面的態度歷來堅持,所以直到張作霖離京,這個問題仍然懸而未決。

在奉軍陸續撤往關外,特別是張作霖命喪皇姑屯後,國民黨內部也曾有人提出,東北剛失領導中心,士氣又處於渙散之中,此時正是進兵關外,一舉削平奉系,永除後患的絕佳時候。

然而老蔣自己就把這個提議給否決掉了。

奉軍不是真正被北伐軍打退的,而是主動撤退的,也就是說人家的實力還在,並非強弩之末。出關後,奉軍佔有地勢之利,以逸待勞,背水一戰,就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了。更嚴重的問題是,日本人為此發過覺書,只要南北雙方打起來,哪怕是沾著東北一點邊,都會給他找到借口,趁勢侵入東北,這在「濟南慘案」時,早已領教過一回了。

不能打,那就只有用和的辦法。這個「和」可不是張老爺子提出過的那個「聯合統一」,用老話來說,叫做「歸順」,所以難度不小,然而老蔣別無選擇,必須一試。

派人與東北方面一接觸,讓他大喜過望,原來對方也正有此意。

此前的張學良曾面臨著三個選擇:其一,就是聽日本人的話,接受日本的「保護」與「合作」,其二,既不進關,也不「歸順」,繼續保持名義和事實上的獨立,其三,實行改旗易幟,成為國民黨這一新朝廷下面的諸侯。

第一個選擇是不用考慮的。張學良晚年說,在「皇姑屯事件」發生後,當他了解到父親之死是日本人所為時,由此就「種下了我對日本的仇恨」。顯然,無論是國讎,還是家恨,都不容許他走這一條路。

第二個選擇沒有把握。老爸在世時,光對付一個日本人就千難萬難,如果要同時抗衡國民黨和日本,別說年輕且立足未穩的張學良做不到,即令老張復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權衡利弊,只有取其三。

通過改旗易幟,以「中央」來對付日本,既順民心和天下大勢,又可以把自己置於新政府的保護傘之下,有什麼不好呢?

蔣張都想到一塊去了,但真正要想把這件好事辦成,面臨的內外部壓力都不小,非得花點力氣不可。

先搞定內部。

老蔣在國民黨內部一商量,說準備正式和張學良商定改旗易幟。沒想到四巨頭裡面,馮頭和閻頭都不同意。

就光換個旗,改個名稱就算啦?!地盤還是人家的,什麼實際好處也沒有,這怎麼行呢。就應該繼續進軍,把東三省全都奪過來。

這兩人說了半天,就沒離開過地盤兩個字,擺明了就是乘自己靠得近,又是北方部隊,得隴望蜀,想在瓜分華北後再把東北順手撈過去。

老蔣連華北都沒能真正控制得住,東北更是鞭長莫及,因此對奪人地盤一說興趣沒有那麼濃厚。

儘管如此,工作還是要做的。開了幾個會,說了一大通道理後,大家總算統一了思想,同意用改旗易幟來解決東北問題。

與老蔣相比,張學良這邊更難。

最有意見的是跟老張打江山出來的那幫人。一聽就不同意。

什麼叫合資上市他們不懂,只知道老張帶著他們辛辛苦苦辦的企業要被別人合併了,這可是他們當年一塊磚頭一塊磚頭砌出來的,就這麼沒了?

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家嘴上不說,心裡沒少罵:敗家子一個!

以張作相為首的老派人物主張:東北只需保境安民,並且「善處東鄰」(日本),至於關內發生什麼事咱們別去管它。

不過這幫老頭子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好糊弄的,幾句話就能把他們給「將死」:你們說不易幟,那試問北伐軍來了,誰能出去擋一把?

老頭子們面面相覷,都傻眼了,論指揮打仗,還是當鬍子時候的那點本事,怎麼幹得過氣勢如虹的北伐聯軍。

見大家都不吱聲了,再曉之以理就容易多了:想當年老爺子那麼強悍,還不是退到關外來了,現在人家已經打到家門口,我們要是再退,就只能到大海上做漁民去了。

再繼續忽悠:所謂易幟嘛,其實只是換個旗,把原來東北的旗,改掛成南京的旗,重新裝修個門面,掛個新招牌,看上去是聯營了,其實裡面經營照舊。

聽到原來是換湯不換藥,老頭們都不吵吵回家了。

接下來的就不那麼好騙了。此人就是楊宇霆。

楊宇霆之所以要反對易幟,從根子上說,主要還是出於腦子裡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要為主子守住江山。

這種「忠君」思想在中國歷史上也是有淵源的。這裡所謂的「君」並不一定是指皇帝或中央政府,也可以指地方長官。

民國史學大家呂思勉曾指出,漢代郡守里的大小公務員們,就是尊太守為君的。在他們眼裡,郡機關就是自己可以倚賴的朝廷,所謂「有事為之盡忠,死則為之持服(即守孝)」是也。這跟日本幕府時代,屬下武士只知有幕府將軍而不知有天皇,頗為類似。

到三國時代,中央政府土崩瓦解,威信掃地,忠於「主公」的思想達到了巔峰。諸葛孔明、關二爺口口聲聲都要「興復漢室」,其實「漢室」的末代皇帝漢獻帝壓根就沒能沾著他們什麼光,他們忠來忠去,忠的還是自己的主公——劉皇叔。

最有意思的是,《三國演義》走紅到現在,從來也沒誰覺得這二位不忠於漢獻帝卻忠於劉備就不算「忠」了。

當年張作霖在世時,楊宇霆最得信任,據說連私人印章都是交託給他保管的,而楊本人也素有愚忠思想。當然,他「忠」的是老張家以及他們打下的這座江山,而不是國民黨或南京政府。

與只知道說易幟不好,卻糊裡糊塗提不出任何辦法的老派人物相比,東北軍中「士官系」的代表人物楊宇霆更具韜略和政治眼光。

前面說過,楊宇霆是個軍政全能的人。他和奉軍悍將郭松齡相比,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相同點是兩人在軍事指揮和部隊訓練上都有一套。不同點在於,郭為人過於衝動,最後什麼事都沒辦成,自己死得很慘不算(「槍擊,曝屍三日」),還差點連累了張同學和「講武系」的其他師生。

同樣是戰績等身的大將,楊宇霆則表現得能屈能伸,很懂權變之道,這種「講政治」的風格在張作霖生前是最受欣賞的。

話說當年辮子軍領袖張勳邀請奉軍將領開會,楊宇霆和郭松齡都去了。會前議程沒透風,開著開著張勳卻說到搞復辟的那檔子事上去了。楊郭都是見過世面的人,留辮子搞復辟對他們來說如同讓死人還魂,是不可思議的事。

但兩人臨場表現卻大相徑庭:郭松齡馬上起身退出。楊宇霆卻堅持留下來,繼續聽姓張的在上面胡言亂語。因為他認為,聽你講是一碼事,我是不是要跟著你做,那是另外一碼事。彼此都留個面子,以後才好做事。

張作霖對楊宇霆此舉頗為讚賞,認為有大局觀,而對小郭的表現,只用了四個字形容:書生之見!

在東北軍政界,楊宇霆不僅是將才,還是帥才。

說如果不馬上易幟,北伐軍就要打過來,大家都得到大海里去做漁民的說法對他根本不起作用。

他當時已經看出國民黨色厲內荏的一面:這個後起的「中央政權」實際並無足夠實力進入東三省。

大家都說北伐軍勢不可擋,可楊宇霆認為並沒有那麼可怕。所謂的北伐四巨頭,又不是真的親兄弟,雖然都聲稱是為信仰三民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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