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闖關東

他曾是一個差點被凍死在雪地里的流浪兒,一個聲名狼藉的紅鬍子,但在過五關斬六將之後,卻成為東北大帥和北洋政府的最後一個掌權者。「東北王」一路過來,少不得要藉助日本力量,但他又對日本保持著足夠戒心,他是如何在狹小的空間內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謀略的呢?

一切都得從那個被旗人稱為龍興之地的滿洲(東北)說起。

日俄戰後,日本從俄國手裡拿到了南滿鐵路和旅大(旅順、大連)的租借權。這就是所謂「滿洲權益」的由來。

剛開始,日本人腦子還算清醒。一手策劃甲午戰爭的伊藤博文就說過這樣的話:「滿洲不是日本領土,滿洲是清國領土,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伊藤並沒好心到要做清國的發言人。只是當時稍有見識的東瀛政治家都知道,日本要想獨吞東北尚無把握。

但是日本已經取得的「滿洲權益」必須有人維護。換言之,他們需要在中國找一個自己的利益代理人。

於是,列出了海選名單。其中有一個候選人的名字叫做張作霖。

日本人對「滿洲權益」如此看重,是因為他們對「滿洲」這塊黑土地充滿「感情」,甚至他們認為,「滿洲」比他們自己的東瀛國土都強上好幾倍。

「滿洲」好到什麼程度。據說當年到山中打獵的人,只需在途中把隨身帶來的菜籽一撒,過段時間下山就可以去收菜了——那些青菜每棵都是大塊頭,沒個七、八斤重下不來。

更不用說那些數也數不過來的礦產,這麼說吧,日本缺什麼,那裡有什麼。

然而讓人啞然的是,中國的南方革命黨人卻曾有過一個看上去完全匪夷所思的想法:讓滿人滾回東北去,東北我們不要!

為什麼?

「驅逐韃虜,恢複中華」,我們的精華是中原的「鐵血十八省」。十八個省就夠了,要東北這樣的「韃虜」所居之地有何用處。

宣統三年(公元1911年)10月11日,在武昌首義之後,中華湖北軍政府宣告成立。南方革命家們把自己的理念用舉旗的方式打了出來:十八星旗。紅彤彤的旗面上,一共十八顆星,上面沒有「滿」,當然也就沒有東北的存身之處。

到了次年,民國成立。五色旗被定為國旗(有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之意),但十八星旗仍然被作為陸軍旗保留了下來。

東北當時確實面臨著兩種可能:一種是在清王朝覆滅後,滿人重步元末明初蒙古人的後塵,退出關外,與民國政府對恃;另一種則是像某些南方革命家說的那樣,索性把東北踢出去,「賣」給列強,然後讓他們「支持革命」。

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著東北這個「雞頭」將從此脫離中國疆域,那麼我們如今看到的東方雄雞將極可能是一隻「無頭之雞」。

面對此情此景,最氣喘心跳的也許就數日本人了。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好了,你們不要我要,哪怕是「買」。退一步,就算是前者,滿族人建「滿洲國」,和後來溥儀搞的那套沒什麼兩樣,遲早還是要被我所制,「滿洲國」淪為和朝鮮一樣的傀儡國只是遲早的事。

不行了,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真恨不得立馬跳過對岸,把朝思暮想的滿洲一把抱過來。

可是最後的結果卻是兩種可能性都未成為現實。因為滿清政府倒台後,東北仍由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漢人控制著。

這個東北人就是我們上面說過的海選候選人,張作霖。

我們的故事,就從他開始講起。

該介紹一下老張的簡歷。

老張是當土匪(東北叫鬍子)打家劫舍起家的,即使在民國那些大小軍閥中,這出身也實在有些說不出口。比起他的老對手直系老大吳佩孚,那就更相形見拙了,人家那是秀才水平,《春秋》讀得如數家珍,抗戰後的詩詞更有點岳武穆的意韻,一句「嘆江山如故」就不是尋常丘八大老粗能吟得出來的。好在英雄不問出處。那年頭,混不出來的叫土匪,混得出來的叫老總。

張作霖的祖籍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山東,一種說是河北,反正不管是哪裡,有一個事實很清楚:他的祖輩是闖關東過來的。

那幾代人的命運,在李幼斌版的《闖關東》中可以窺見一鱗半爪。

其實一開始,關東並不需要「闖」。它是主動招生的。

清朝入關後,東北地多人少,一片荒蕪。清政府為了吸引漢民去開荒,什麼優惠政策都用上了。

當時有明文規定,你只要到了東北,就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在外地開會住賓館,什麼也不用帶,連毛巾牙刷都不要。政府會無償供給你糧食、土地和耕牛,條件是必須加入當地戶口,在東北落地生根。

要知道,這種政策就是到了現代也屬於優惠的沒邊了。

既不要文憑,也不要資歷,轉眼間,房子票子車子就都有了,這種好事,到哪裡去找?

可愣是沒什麼人去。

估計跟宣傳不夠有點關係,因為那會交通不發達,不太可能專門組一個考察團,開著車把大家先送到東北去看看,親眼見識一下當地的美麗富饒。加上中國農民的鄉土觀念根深蒂固,都不肯輕易拋鄉別土,離開祖輩生息之地,這就造成了政策很優惠,但群眾並不踴躍的奇怪局面。

為了完成招生指標,有關方面對勤奮工作於招生第一線的同志也出台了相應激勵政策,規定誰能招募到農民來東北的,連科舉都不用考就可以給個官做做(「招至百者,文授知縣,武授守備」)。

所謂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到了康熙年間,經過十多年的推廣,這條好政策逐漸為大家所熟知,往東北去的農民越來越多,尤以山東為最(「魯民移民東北者甚多」)。

這回輪到政府著急了,因為滿族人是從東北發家的,這裡是他們的龍脈。人少了固然種不成糧食,但太多了,擾了地方清靜,這「脈」還能不能延續得下去就成了問題。

於是清廷趕緊廢止招民開墾的政策(「遼東招民授官,永著停止」),並頒布禁關令,嚴禁漢人遷入關外,來了個前後兩重天。

著名的柳條邊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柳條邊者,有滿洲長城之謂也,其實說穿了就是一道籬笆牆,只不過這道籬笆牆的影子不知道咋就那麼長,延伸開去,竟然長達千餘公里,一下子就把關內關外給遮斷了。

但是對於關內百姓來說,山還是那座山,梁還是那道梁,苦依然是一樣的苦,到關外去討生活已經成了他們在黑暗中唯一的指望。尤其到了嘉慶初年,老天不給面子,這裡鬧旱災,那裡發大水,連白蓮教也跟著湊熱鬧,結果河北、山東等地弄得民不聊生。在這種情況下,大批難民不顧禁令,「蜂擁蟻聚」,「扶老攜幼」,哪怕刀架在脖子上都要到籬笆牆那邊去看一看。

闖關東,實在是吾國近代一個充滿血淚和不堪回首記憶的歷史名詞。

至咸豐十年(1860年),禁關令已名存實亡,加上當時俄國人老是不懷好意地在黑龍江邊上移來蹭去,清廷便採納黑龍江將軍「移民實邊」的建議,正式打開了柳條邊。一時間,關內「聞風踵至」,幾乎把東北變成了一個「移民社會」。

到我們的主角登台亮相的時候,作為已經得以立足的新移民,他已經不再需要拼著性命「越過那堵牆」了,但為了生活,他還必須繼續「闖」下去。

如果不是家庭遭遇變故,老張的人生完全可能是另一種樣子。

他的父親名叫張有財,可實際上家裡一貧如洗,並沒有什麼財。店面是有一家,只不過有財老爸並無半點經商的才能和熱情,他另有一個興趣愛好,叫做「設賭抽紅」,雖然偶爾也能賺點錢,卻終非致富之道,所以家裡就只好一直「無財」下去。

那個年月,讀書考取功名是大多數人的夢想。張作霖也是如此,他甚至曾對識文斷字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渴求。由於家裡實在無錢供他讀書,這小子就趴到私塾館窗戶上偷聽,一來二去,把個塾師都給感動了,答應可以不收學費,讓他免費跟讀。

翻翻史書,窮孩子靠著這種虔誠得以走上仕途的還真不老少,大約從古到今,吾國吾民都是這麼窮苦著熬過來的。這才有了范仲淹食粥劃塊,歐陽修蘆葦習字的典故,他們後來也都學而優則仕,成為一代賢相名臣。可惜身逢亂世,張作霖卻沒了諸如此類的好運氣。

光緒十五年(1889年)。老張應該對此刻骨銘心,因為老爸就在這一年被仇人給害死了。一夜之間,本來已經漏風透雨的家自此再也支撐不住,嘩地一聲全塌了下來。

那一年,光緒十九歲,將要親政,他已經在考慮怎樣治理天下,而張作霖十四歲,他面臨的最大問題,卻是怎樣把自己的肚子給填飽。

無論我們現在怎麼看,都不能否認這段經歷對張作霖的重大影響。其實,在民國人物中,並不是他一個人這麼倒霉。後來的蔣介石、黃郛,都是從小不是失去老爸就是失去老媽,這在無形中造就了他們性格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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