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論 六、門閥士族的文化面貌

經濟條件是士族階層存在的物質基礎,從東晉僑姓士族整體看來是這樣,但是對於每一個門戶來說則不盡然。每個門戶的發展還有其它條件起作用。文化條件是其中之一,它有時也能起決定作用。

社會上嶄露頭角的世家大族或士族,在學術文化方面一般都具有特徵。有些雄張鄉里的豪強,在經濟、政治上可以稱霸一方,但由於缺乏學術文化修養而不為世所重,地位難以持久,更難得入於士流。反之,讀書人出自寒微者,卻由於入仕而得以逐步發展家族勢力,以至於躋身士流,為世望族。《顏氏家訓·勉學》:「自荒亂以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顏氏之言為勸學而發,容有誇張。他於梁末俘虜行列中所見所感,不能概括魏晉南北朝的常情,特別是不能概括以九品之法官人而又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晉代常情。他所謂「百世」、「千載」云云,只能是極而言之,不切實際。但所言文化條件對於獲得和維持家族門戶地位的重要性,則是確鑿無疑的。

反過來說,文化條件也須憑藉其它條件,才能起到這種作用。千乘歐陽生,世傳伏生《尚書》,始自西漢文景之時,至東漢初年的歐陽歙,八世皆為博士,歐陽歙本人且超擢大司徒。但歐陽氏並未能憑藉家學而成顯族,《後漢書》歙傳猶謂其「門單」。而東漢弘農楊氏,楊寶於哀平之際始習歐陽《尚書》,至子楊震即成顯族。楊震於父死之時,以年幼無從隨父受業,其後楊氏家世所傳歐陽《尚書》章句乃轉受於太常桓榮。由於其它條件各異,家學傳授與門第形成的關係,楊氏與歐陽氏就頗為不同。當然,家法傳經,甚至家法讀史 ,都是指儒學家族,而且多是東漢的事,魏晉以來就比較罕見了。

魏晉以來,玄學逐漸取代了儒學的統治地位,過去的世家大族階層也逐漸演變而成士族階層。玄儒興替伴隨著政局的變化,所以染有一定的政治色彩。近世史家曾就玄學清談與政治的關係進行深入研究,成績斐然;晚近余英時先生又從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作了獨到的發揮 。這些全是創新之作。在我看來,學術思想演變同政治演變很有關係,但前者並不簡單地只是後者的先導或反應,兩者更非同步發展。得天下的司馬氏是政治上的勝利者,卻不是學術思想的勝利者;司馬氏以儒學著稱,而儒學卻是一種其統治地位行將被取代(哪怕是暫時的和部分的)的意識形態。這當然是不正常的。此後出現的情況是,司馬氏得勢後雖然還標榜儒學,但逐漸軟化了自己對玄學的態度,以致於進一步向玄學靠攏,甚至皈依。

司馬氏消滅政敵時,並不輕易以名教殺人。嵇康之死,還有一條鍾會所譖的「欲助毌丘儉」的軍事反叛罪。魏晉禪代之際,真正以身殉魏之士實際並不多見,較多的是,或沉默以避嫌疑,或遠世而為消極的表示。《晉書》卷九四《隱逸傳》載孫登、董京 、范粲 等人事迹,類皆如此。《東坡志林》卷四譏諷阮籍見張華《鷦鷯賦》而嘆其有王佐才之說,直謂「觀其(案指張華)意,獨欲自全於禍福之間耳。」司馬氏代魏局面一經確定,玄學之士紛紛歸於司馬氏,連嵇康之子嵇紹,在幾經躊躇之後,亦經山濤薦而仕晉。西晉朝野玄風吹扇,玄學壓倒了儒學而成為意識形態的勝利者,連昔日司馬氏代魏功臣的那些儒學世家,多數也迅速玄學化了。兩晉時期,儒學家族如果不入玄風,就產生不了為世所知的名士,從而也不能繼續維持其尊顯的士族地位。東晉執政的門閥士族,其家庭在什麼時候、以何人為代表、在多大程度上由儒入玄,史籍都斑斑可考。他們之中,沒有一個門戶是原封未動的儒學世家。東晉玄學一枝獨秀,符合門閥政治的需要。

然而,儒學自有其社會效用,是玄學所不能完全代替的。玄學陣容中,很少有人完全站在儒家基本思想的對立面。儒家基本思想或者被包涵於玄學之中,或者尚獨立存在於玄學之外,繼續起著或多或少的作用。《三國志·魏志·王昶傳》王昶誡子侄「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是多數當政居位的玄學名士立身行事的共同傾向。這實際上就是《莊子·天下》所說的「內聖外王」之道。

玄學名士之中,也不乏佯狂醉酒、放浪形骸的人物,所思所行與儒家格格不入。他們多在玄學士族身處困境的時候出現,如魏晉易代之際,元康八王之亂之中,永嘉南渡之初,以及太元之末。這些很難說就是士族的常態。東晉時還有一些是聲譽特高,為上流社會所仰慕的玄學名士如劉惔、王蒙輩,他們但求放達,不嬰世務,「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 。這些人以虛譽為榮,可以充當門閥政治的點綴,而不能運轉門閥政治。能夠運轉門閥政治的人,仍然只能從「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的出入玄儒的名士中產生出來。王導、庾亮、謝安,都是這樣的人物,桓溫也是淺涉玄風而又不囿於玄的人。

余英時先生論玄儒問題,曰:「魏晉南北朝之士大夫尤多儒道兼綜者,則其人大抵為遵群體之綱紀而無妨於自我之逍遙,或重個體之自由而不危及人倫之秩序也。」又曰:漢代以後,宋明理學以前,「儒家性命之學未弘,故士大夫正心修身之資,老釋二家亦奪孔孟之席。唯獨齊家之儒學,自兩漢下迄近世,綱維吾國社會者越二千年,固未嘗中斷也。而魏晉南北朝則尤可視為家族為本位之儒學之光大時代,蓋應門第社會之實際需要而然耳!」 余氏謂魏晉南北朝為「儒學之光大時代」,並以知識階層的群體性和個體性解釋學術思想的發展,這些見解尚可斟酌。但是余氏所論在玄風竟扇之中,儒學猶得不絕,齊家之學更有發展,確是事實。

以東晉時期的人物思想而論,按儒家所本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衡量,玄學於誠意、正心甚至修身諸端,確有其獨到之處而異於儒學。但在士族本位的社會中,維繫士族本身之存在,保持一姓士族內部之凝聚,即所謂「齊家」者,確實不能從玄學之中找到有用的思想工具。所以,士族通常並不廢禮學,還特重喪服之禮,以之為維繫士族門戶的重要手段之一,表明士族為了「齊家」而不能廢儒。名士庾亮,一方面是「性好庄老」,另一方面又是「風格峻整,動由禮節,閨門之內,不肅而成」(《晉書》卷七三《庾亮傳》)。這就是史家所謂儒道兼綜,或者說玄禮雙修。至於「治國」、「平天下」,從理論到實踐,都是玄學所不具備的,必須依賴儒學。所以阮氏子弟入晉,有「三語椽」之稱 ;竹林人物向秀直渭「儒道為一」 ;向、郭注《莊子》,更謂聖人身在廟堂,心在山林 見《晉書》卷九四《辛謐傳》。">。

玄學名士在理論上不能廢棄儒家的治平之說,在兩晉時已經確定了。出入玄儒,內聖外王,東晉門閥政治中當軸主政的袞袞諸公,似乎無一例外,只是各人思想風貌的偏重容有不同。他們交遊於玄學名士之間,一般說來,又並不特別敬重名望雖高但是不經世務的玄學名士。何充說他自己如果不勤理文簿,處理庶政,王蒙、劉惔之輩就無以得存;庾翼謂玄學名士杜乂、殷浩輩只宜「束之高閣」,清平無事,始擬其用;而當殷浩竟被起用以抑桓溫時,桓溫果然把殷浩「束之高閣」了。

但是,東晉儒學畢竟處於偏枯地位,雖然義疏之學往往而有,但畢竟習之者少,沒有活力,也缺乏傳授途徑。以孔傳《古文尚書》之學為例,《尚書·堯典·正義》引《晉書》 :西晉太保滎陽鄭沖以古文授扶風蘇愉,蘇愉授天水梁柳,梁柳授城陽臧曹,臧曹授汝南梅賾,梅賾為東晉豫章內史。傳授源流如此,家法不復存在了。南陽范汪、范寧兩代成《春秋穀梁傳集解》,在東晉是罕見事例。但是儒學雖衰而未絕,畢竟為南朝儒學的漸興留下了一點根基,而南朝儒學漸興,正是皇權政治代替門閥政治在意識形態方面的迫切需要。劉裕稟分有在,不學無文。據說他晚年頗好清談,這只是個人附庸風雅的嘗試而已,真有實際意義的,倒是他所頒興學之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