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與孫恩——門閥政治的「掘墓人」 四、孫恩、盧循、徐道覆的家族背景

晉末道教的廣泛傳布,道術手段的廣泛利用,曾經為盧悚從事政治活動創造了群眾條件,後來又為孫恩、盧循從事規模大得多的政治活動創造了群眾條件。農民群眾爆發鬥爭,是階級鬥爭性質。但是從其領袖人物而言,無論是盧悚還是孫恩和盧循,他們所追求的,從首要方面說來,既不是宗教的目的,又不是宗教徒日常的生活目的。他們謀求自身的政治權力,謀求可以與門閥士族相當甚至超過門閥士族的政治權力,這卻是統治階級內部鬥爭問題。

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一文中《孫恩之亂》一節,分析了孫恩、盧循的身世。他指出孫恩先人孫秀是道教徒,是另一道教徒趙王司馬倫的謀主。他又論及盧循先人盧諶與趙王倫的死黨劉琨關係非同一般,疑盧氏亦道教世家。他還從徐道覆的濱海籍貫及其與盧氏的婚姻關係,推出徐氏亦出道教世家。陳先生還認為「彭城道士」盧悚遣許龍迎海西公於吳一事,「許龍或即許邁同族;盧悚或即盧循同族,彭城為其僑居之地而非郡望。此皆無可考,不能決定」云云。陳先生綜貫會通各種史籍,於其所探賾諸事雖未遽下斷語,但推測十九中的。茲承襲陳寅恪先生見解,不憚繁複,略作補充如下。

道教徒孫秀雖然出身小吏,但在趙王倫得勢時居中書令之位,這段經歷足以使他脫離小吏的卑微身份,也足以使他的家族從寒庶地位上升。孫秀後人何時南渡,史籍無微。南渡後的孫氏大概卜居在吳會,因為孫氏的活動幾乎都在吳會地區,他們在吳會有相當的基礎;而後來發孫泰聚兵之謀的,也是會稽內史會稽人謝。孫恩起兵地點,是經過他自己實地選擇的。據《宋書》卷五三《謝方明傳》,孫泰被殺後,孫恩曾為吳興太守謝逸的舅子長樂馮嗣之和北方學士馮詡仇玄達的「從者」,「本欲於吳興起兵,事趣不果,乃遷於會稽。」而當孫恩率眾自海島趨上虞登陸後,會稽、吳郡、吳興等八郡一時俱起,殺長吏以應孫恩,旬日之中,眾數十萬。這種情況,如果事先沒有孫氏長期在吳會的經營和組織,只憑「樂屬」的自發行動,是不可能在旬日中驟然出現的。

孫氏過江後不求官於建康,而以道教為手段活動於吳會,原因何在呢?我認為,一,孫氏先人在北方時,與東海王越的勢力沒有歷史淵源,沒有求官建康的便利條件;二,孫氏不是乘永嘉之亂過江,因而也沒有求官建康的便利時機。所以孫氏在東晉,直到太元末年還默默無聞,後來孫泰出仕,是由於以道術得幸於帝王,而非憑其才地。晚渡傖荒,其先人一般與胡族政權有染,他們要在東晉得到仕進機會,除了武功以外,只有靠特殊的際遇。即令得到入仕機會的人,想要預於江左的士流,那就更不可能。孫氏情況當然也是這樣。不過孫恩其人由於家世影響,多少還具有一些士流的特點。他愛書法。《法書要錄》卷二虞和《論書表》謂孫恩起兵後自會稽入海時,曾帶走王羲之、王獻之所書棐板甚多。孫恩還有文章行於時,《隋書·經籍志》中著錄有《孫恩集》。從這些看來,孫恩在文化素養方面本來具有出仕的條件。他也不是安於屈居里巷之輩。孫恩求聞達而無門徑,又不像北府將那樣有流民武力可資憑藉,所以其家世所奉的道教,就成為他用以爭競於時的重要手段。

盧循為孫恩妹夫,范陽盧氏盧湛之後。盧諶好老莊,擅書法,善屬文,反映盧氏家族業已完成從儒學向玄學的轉變。八王之亂後期,在成都王穎與東海王越對壘階段,盧諶父盧志是成都王穎死黨。成都王穎失敗後,盧志、盧諶父子雖暫時受命於東海王越,但不屬東海王越系統。所以永嘉之末,盧氏既未預司馬越、王衍項城之難,又未渡江進入江左百六掾的行列。盧諶先投劉琨。劉琨敗後盧諶沒於胡中,出仕後趙,死於永和六年(350年),事迹備見《三國志·魏志·盧毓傳》注引《盧諶別傳》以及《晉書》本傳和有關《載記》。盧氏子孫渡江,當在盧諶死、後趙亡、中原亂之時,其為晚渡倫人,更無可疑。參以盧驚事迹,盧氏族人渡江後或即卜居於京口。

《盧諶別傳》說及盧諶死後其「胡中子孫」過江之事,但未指明始過江者究竟是誰。根據《盧循傳》,盧循為盧諶曾孫。如果史籍所謂盧諶「胡中子孫」過江者乃是確指盧諶子輩及孫輩而非泛指盧諶後人,那末始過江者應當就是盧循的父輩和祖輩,而這些人的名諱,史籍中均可考見。

據《元和姓纂》卷三及《新唐書》卷七三《宰相世系表》(一三),盧諶子輩有北祖和南祖之分,居巷南者號南祖,居巷北者號北祖。北祖盧偃以下,歷仕慕容、拓跋,世傳盧諶書法,子孫繁衍貴達,以迄隋唐,是范陽盧氏正宗。南祖盧勛,史不著其後人。馮君實《晉書孫恩盧循傳箋證》認為盧氏北祖和南祖,分別為盧氏留居北方者及流寓江左者二支,並非巷北巷南之謂,因而斷定盧勖過江始為盧氏南祖,盧循則盧勖之孫。馮氏此說甚有理據,可以肯定。《盧循傳》稱盧循「善草隸弈棋之藝」,虞和《論書表》亦謂「盧循素善尺牘,尤珍名法」,這正是范陽盧氏的家學與門風。《盧循傳》中還透露盧循之父為盧嘏。因此江左盧氏南祖世系當為盧勛一盧嘏一盧循三代。看來盧諶「胡中子孫」過江者,正是指諶子勖和諶孫嘏。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定盧諶「胡中子孫」南來的過程。永和六年,盧諶死,正值北方大亂。盧勖、盧嘏當於服喪終制以後南來。盧勖在《晉書》中無跡可尋,可能在南行途中或南來後不久即死。與盧氏父子同行過江者可能有盧氏族人,例如盧悚。他們南行採取自廣陵渡江路線,渡江後即居京口或其附近。他們的先人與東海王越為仇,祖輩臣事胡族政權,自己過江又晚。凡此種種,都使他們無緣進仕建康。盧氏族人盧悚得為徐州小吏,可能際遇較好。但盧悚主要活動並不是在官府,而是在民間傳播道術,其徒屬八百餘家之中,估計盧氏宗親當占相當比例。盧嘏南來卜居以後,事迹無聞,以盧悚、孫泰情況度之,大概也是從事道術活動 。

《高僧傳》卷六《慧遠傳》,謂慧遠早年在北,曾與盧嘏 「同為書生」。那時慧遠博綜六經,尤善老莊,其學行志趣與盧氏家風合,可知盧嘏當亦如此。後來慧遠欲渡江從范宣 習經,以路斷不果,乃改從釋道安出家於太行,時年二十一歲,當東晉永和十年(354年)。盧嘏於盧循兵起時隨在軍中。義熙六年(410年)盧循從廣州回兵北上,進據江州,曾登廬山謁見慧遠,時距盧嘏、慧遠同學之時,已逾半個世紀了。假定盧嘏與慧遠同歲,則盧嘏南渡尚在弱冠之年。

盧循是孫恩妹夫,徐道覆又是盧循姊夫。這是三個互通婚姻的家族,社會地位應當是相同或相近的。我們已知孫恩、盧循都是晚渡傖荒和道教首領,那末徐道覆又如何呢?

《魏書》卷九七《劉裕傳》:「〔盧循〕黨琅邪人徐道覆為始興相」,似徐道覆為琅邪人。但是《晉書》記載江左人物籍貫,除門閥士族必著舊望以外,一般人物或著舊望,或著僑居之地,並不完全一律。所以琅邪究竟是徐氏舊望,還是其僑居之地,尚不清楚。案《元和姓纂》徐氏有琅邪一望,曰:「晉僕射宣之後,宋有徐愛。」晉僕射徐宣不詳 。徐愛,《宋書》卷九四有傳,曰:「晉琅邪王大司馬府中典軍,從北征,微密有意理,為高祖所知。」徐道覆似不得與這一與晉、宋皇室都有親近關係的人同族為琅邪人。《宋書》卷一《武帝紀》(上)記徐道覆,只是說「其(案指盧循)同黨徐道覆為始興相」,未著琅邪。《宋書》卷五零《劉康祖傳》有東海人徐道期流寓廣州,義熙未於廣州起兵,攻始興郡之事 。道期、道覆,名相近,均帶道教徒名中常用的道字,而道期進攻之地,又為道覆長期駐守過的始興。頗疑道期為道覆近屬,道覆敗亡後藏匿不出,至是始取廣州,攻始興 。如果推測可以成立,則徐道覆籍貫當同於徐道期,為東海人,而非琅邪人 。《魏書·劉裕傳》所說琅邪徐道覆,琅邪或指道覆在江左僑居之地,即建康附近的琅邪郡。東海徐道覆,與道教徒東海徐寧當為同族。

徐寧,東海郯人。祖台,西晉丹陽令;父褚,太子洗馬,見《新唐書》卷七五(下)《宰相世系表》。徐寧事迹附《晉書》卷七四《桓彝傳》。王敦之叛前夕,徐寧為江北廣陵附近一荒縣的縣令,不為人知,桓彝力薦於庾亮,始得過江至建康為吏部郎。徐寧雖不屬晚渡倫人,亦不類門閥士族,如非特殊際遇,是難於入仕建康的。徐寧之孫徐羨之儘管顯貴於劉宋初年,但《宋書》卷四三《徐羨之傳》還說他「起自布衣,又無術學」;《南史》卷二三《王華傳》亦謂為「中才寒士」,可證徐寧家族地位未因徐寧入官而有大的變化。徐道覆沒有特殊際遇,所以沉淪里巷,不得仕進,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徐寧是有名的道教徒,這對徐道覆卻能發揮較大的影響。

《太平御覽》卷六六四引《神仙傳》:「鮑靚,明帝時人,年過七十而〔屍〕解去。有徐寧者,師事鮑靚……」。《文選》卷二一顏延年《五君詠》注引顧凱之《嵇康贊》:「南海太守鮑靚,通靈士也,東海徐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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