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與孫恩——門閥政治的「掘墓人」 三、道術與政治

在次等士族的代表人物劉牢之、劉裕以北府力量取代門閥士族統治地位的過程中,在劉裕取代東晉政權的過程中,次等士族的另一些代表人物以道術為手段,採取不同的方式,也在進行目的相同的活動。

東晉以來,江左社會中道教和佛教同步發展。接受道教、佛教信仰的人,遍及社會各階層,上自皇室、士族,下至平民。這個時候,佛、道彼此包容,可以並行不悻,尚未形成像在南朝那樣的宗教壁壘。

宮省上層的佛、道活動,很容易與政治發生關係。就佛教言,《司馬道子傳》載許營疏云:「僧尼乳母,競進親黨」;聞人奭疏亦云:「尼姏屬類,傾動亂時」。釋寶唱《比丘尼傳》卷一《支妙音尼傳》謂妙音為孝武帝及司馬道子所敬奉,「權傾一時,威行內外」,甚至殷仲堪得為荊州刺史,也是桓玄借妙音之力促成。這是一方面的情況 。

另一方面,道教進入宮省,也影響東晉政治。《真誥》卷二十《翼真檢》第二:「簡文皇帝久垂俗表之顧,與時賢多所儔結。」這裡「時賢」所指,主要是道教名流許邁、許謐和楊羲等人。《晉書》卷三二《孝武文李太后傳》謂簡文帝為相王時,曾問許邁以繼嗣之術,遂納宮人李氏而生孝武帝及會稽王司馬道子。《太平御覽》卷六六六引《太平經》則謂簡文帝曾使人祈請於道教徒濮陽,於是黃氣墮室,遂有孝武。以後孝武帝與司馬道子結交於道教首領孫泰,是有這種歷史背景的 。

佛教與道教同步發展,在士族門戶之內往往也是如此。東晉奉道教諸士族,並不排佛,反之亦然。據《郗愔傳》,郗愔、郗曇兄弟諂於道,而郗愔子部郗卻以佞佛著稱,為支遁信徒。《世說新語·術解》謂郗愔信道精勤,因服符水患腹內惡,為他療疾者卻是沙門於法開。王羲之家族世事天師道,但據《蓮社高賢傳·道敬法師傳》,王羲之子王凝之為江州刺史時,其孫年十七,從慧遠出家於廬山,稱道敬法師。謝玄之孫謝靈運,自嬰幼即長於道教環境之中,而謝靈運又篤信佛教,先後與高僧慧遠、曇隆、道生等多有交往。劉《隋唐嘉話》卷下還說謝靈運被殺於廣州,死前以美髯施諸南海祗洹寺為維摩詰須,寺僧深寶惜之。

東晉時期,佛道思想都受玄學影響,彼此抵觸無多,與蕭齊時顧歡引夷夏觀念入於道教,因而出現佛道交爭的情況不同。這是東晉時佛道得以同步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帝王、士族口唱玄言而又出入佛道,乃是平常之事。佛道傳播兼及平民,比之玄學僅及於士族階層者不同,有更廣闊的社會基礎和更長久的活動力量。

但是東晉佛教和道教的傳播,也有重要的差別之處,即佛教較重思想信仰,道教則偏於法術 。《高僧傳》卷九、卷一零雖有神異諸僧事迹,但時涉東晉者少,並且沒有以神異之術授徒聚眾之事 。道教則不然。東晉時道教上清諸經尚未流布 ,傳教者類皆以道術為招引手段。《抱朴子·道意》謂其時「諸妖道百餘種,皆煞生血食」云云。就此而論,道教在民間,比佛教影響要大得多。當佛道活動於宮廷中和士族間的時候,民間道教以法術相誑惑,團聚了不少平民。在孫恩起事以前二十餘年,彭城人盧悚傳佈道教,事之者八百餘家,於孝武帝咸安二年(372年)率徒眾三百,由京口至建康,突入殿庭,略取府庫甲兵。盧悚,《晉書》卷八《海西公紀》及卷二七《五行志》(上)均謂之為「妖賊」,《法苑珠林》卷六九稱「彭城道士」,《通鑒》咸安二年稱「彭城妖人」、「大道祭酒」,其為道教首領,自無疑義。《魏書》卷九六《司馬睿傳》,稱盧悚為「徐州小吏」,可知其人社會政治地位不高,但也非一般平民。道教由於以道術相惑而具有較大的團聚力量,所以此時企圖利用宗教力量聚眾從事政治活動的人,都是出自道教而不是出自佛教。這種情況,從東漢以來一直如此。劉勰《滅惑論》謂道教「事合氓庶,故比屋歸宗。是以張角、李弘流毒漢季,盧悚、孫恩亂盈晉末,餘波所被,實蕃有徒。」 劉勰雖為攻訐異教而發,但合事實。

《晉書》卷一零零《孫恩傳》、《宋書》卷一零零《自序》以及《建康實錄》卷一零,均謂孫泰之師錢唐杜子恭,有道術,人多惑之,敬之如神。杜子恭以法術結交朝望,由來已久。《太平御覽》卷六六六引《太平經》:「陸納為尚書令,時年四十,病瘡,告杜恭,……恭為奏章,又與雲飛散,謂納曰:『君命至七十。』果如其言。王右軍病,請恭,恭謂弟子曰:『右軍病不差,何用吾?』十餘日果卒。」案陸納年四十時當哀帝興寧三年(365年);王羲之死,據《真誥》卷一六《闡幽微》第二注及《法書要錄》卷八載張懷瓘《書斷》(中),在穆帝昇平五年(361年)。可知杜子恭結交陸、王輩,最晚就在這個時候。《宋書·自序》謂「東土豪家」,「京邑貴望」,並事杜子恭為弟子,可見杜氏在上層人物中影響之大之廣。

《異苑》卷七:「初,錢唐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來人其館,是夕即〔謝〕靈運生於會稽。旬日 而謝玄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於杜治養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 治,道家奉經修事之處 。據此可知謝氏與杜氏關係極為密切。杜治主事人物「杜明師」,就是杜子恭 。杜子恭原名杜昺,唐以後載籍寫作杜靈、杜炯,子恭是其字。

杜子恭死,孫泰傳其秘術,一方面交結於朝貴,一方面以道木誑惑百姓。孝武帝末年,孫泰從流放地廣州回到建康,與司馬道子、司馬元顯輩交往,影響更大。司馬元顯屢詣孫泰,求其秘術。《魏書》卷九七《桓玄傳》載桓玄討司馬元顯檄文曰:「居喪(案當指居孝武帝之喪)極味,孫泰供其膳;在夜思游,亦孫泰延其駕。泰承其勢,得行威福。」這時的孫泰,已經產生了聚眾起兵,取司馬氏天下的圖謀。《孫恩傳》說:「王恭之役,泰私合義兵得數千人,為國討恭」;又說:「泰見天下兵起,以為晉祚將終,乃扇動百姓,私聚徒眾,三吳士庶多從之。」孫泰以會稽內史謝「發其謀」而被誅,可見他確有反晉之「謀」,比北府將幾經反覆之後始有劉裕「造宋」之舉,要早幾年。可以說,以道教為活動手段的這一部分次等士族的代表人物,蓄謀取代門閥士族統治,取代東晉政權,本來是走在北府將前面的。

孫泰被殺一事,史籍記載頗有歧異。《通鑒》謂孫泰收合兵眾,為時所忌,隆安二年十二月「己酉,會稽王道子使元顯誘而斬之,並其六子。」但是《晉書》卷一零《安帝紀》卻說隆安二年十二月「己酉,前新安太守杜炯反於京口,會稽王世子元顯討斬之。」這兩條史料說的是同一件事,歧異處是被殺者一作孫泰,一作反於京口的前新安太守杜炯,而孫泰卻也曾作過新安太守。杜炯被殺事無它佐證,當為孫泰之誤。但是《晉書》誤孫泰為道教世家杜炯,而且標出京口地方,罪名是反叛,似不是一般的魯魚亥豕之誤,其中似乎有其致誤之因,而且涉及政治。為了探求真象,茲據《南齊書》卷五四《高逸·杜京產傳》,參考其它資料,將錢唐杜氏數代人物事迹排比如下:

杜子恭 《南史》卷五七《沈約傳》曰:「社靈,字子恭。」杜靈即杜昺所改,李延壽避唐諱也。杜子恭以字行。

杜該 正史缺名。《雲笈七籤》卷一一一《洞仙傳·杜昺傳》:「桓沖欲引昺息該為從事,昺辭曰:『吾兒孫並短命,不欲令仕進』」。案桓沖欲引杜該為州從事,當在沖為揚州刺史的寧康元年至三年(373—375年)之時。

杜運 劉毅衛軍參軍。案劉毅初為衛將軍,在義熙五年(409年)。

杜道鞠 州從事。案義熙四年以後至東晉之末,揚州刺史為劉裕兼領,是杜道鞠為劉裕故吏。《真誥》卷一九《翼真檢》第一《敘錄》,謂杜道鞠「道業富盛」云云,是其雖居州官而道教領袖地位迄無變化。

杜京產 字景齊,不仕。京產之名,說明他出生於京口 ,杜道鞠或道鞠以上杜氏先輩有居於京口的歷史。《真誥》卷一二《稽神樞》第二注,謂杜京產與陶弘景「共有詩詠」云云。杜京產(436—499年)比陶弘景(456—536年)年長一輩。

杜棲 隨父隱居。《顏氏家訓·雜藝》謂陶弘景有弟子杜道士,其人不知是否即杜棲或錢唐杜氏族內其他人物。

以錢唐杜氏家世資料與其它資料對參,試作推論如下:

《魏書》卷九七《桓玄傳》曰:孫泰「雖加誅戮,所染既多」云云。前引《雲笈七籤》亦曰:「孫泰以妖惑陷咎,及禍延者眾。」江左各地道教徒因孫泰一案多有株連獲罪,或有反抗舉動,乃意料中事,而發生過盧悚事件的京口,應首當其衝,震動最大。杜氏家族有居住京口的歷史。杜子恭為孫泰之師,孫泰被殺後子恭「忽彌日聚集,縱樂無度」,並作「吾三月二十六日中當行」之語,說明杜子恭涉孫泰案,甚或有聚眾反抗之事,而這類反抗必定也是司馬元顯壓平的。考慮這些情況,《晉書·安帝紀》誤記殺杜炯於京口,不為無因。不過孫泰死在隆安二年十二月,杜子恭自卜死期在「三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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