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與孫恩——門閥政治的「掘墓人」 二、北府將樂安高氏

太元時重要的北府將領並不止劉牢之一人。其餘的北府將動向如何?在後來的內爭中起過什麼作用?這似乎是一個尚未為史家注意的問題。這裡擬就其他北府將的一些事迹,探索他們在晉未政局中的態度,作為前節所論北府兵及本書其它有關論點的補充。

太元中期、晚期,隆安之初,還有一些北府將陸續回到南方,他們大抵都同劉牢之一樣,在江左紛紀政局中或秦或楚,幾經反覆,備受摧殘,多歸滅亡。北府將晉陵孫無終,與劉牢之一起在王恭軍府,後來投降司馬道子,事見《晉書》卷七四《桓修傳》。元興二年(403年)孫無終為桓玄所害,見《晉書》卷一零《安帝紀》及卷九九《桓玄傳》。世為將家的北府將樂安高氏由北返南後,直接投向朝廷的司馬道子,其事迹較為曲折複雜,值得詳細加以考察。

《搜神後記》 卷五:「晉太元中,樂安高衡為魏郡太守,戍石頭。其孫雅之,在廄中,雲有神來降,自稱白頭公,拄杖,光輝照屋。與雅之輕舉宵行,暮至京口來還。後雅之父子為桓玄所殺」,云云 。此則故事,其鬼神形見的荒誕部分在道術流行的東晉時期的著作中是常見的 ,可不置論。其所記高衡及其孫高雅之之事,則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案高衡於太元二年(377年)應謝玄募入北府,《晉書》著錄其事迹,僅見《謝玄傳》、《符堅載記》所謂東莞太守高衡與彭城內史何謙軍泗口、援留城一項。何謙是庾希居北府時舊將,高衡與他官守相當,資歷年齒當亦相近,估計也是久在江淮的流民帥。《搜神後記》所著高衡籍貫,與《晉書》相同,而增加了下述事實:一,高衡曾為魏郡太守,戍石頭 ;二,高衡為高雅之的祖父;三,高雅之與祖父高衡同居京邑,但與京口多有往來。這幾點事實沒有可疑之處,可以補充史闕。《搜神後記》所云「雅之父子為桓玄所殺」一語,有可疑處,須另作稽考。所云高衡、高雅之之事發生在「晉太元中」,如無誤記,則可證高衡或北伐南返過江較早,或沒有參加北伐 ,宜其得以在建康為司馬道子所用。

《搜神後記》未記高衡之子、高雅之之父的名諱仕履。考諸晉末人物,看來應當就是高素。高素是一名隨謝玄北伐的北府將,官淮陵太守,見《謝玄傳》及《苻堅載記》附《苻朗傳》。最晚到太元末、隆安初,高素依司馬元顯,為廬江太守。王恭於隆安二年起兵時,司馬元顯遣高素說劉牢之使叛王恭,並許諾事成以劉牢之襲王恭位號,見《劉牢之傳》。是役,司馬元顯又以高素隨左將軍謝琰討伐王恭,滅之,見《司馬道子傳》。稍後,謝琰以衛將軍、徐州刺史鎮壓孫恩軍,高素為衛府司馬,受遣助劉牢之,見《劉牢之傳》。隆安五年孫恩軍至丹徒,高素以冠軍將軍戍守石頭,見《安帝紀》。元興元年(402年)桓玄大殺劉牢之同黨的北府舊將,高素包括在內,見《桓玄傳》。高素被殺時官吳興太守,當是高素鎮壓孫恩軍有功,繼替謝邈、庾恆 出守吳興。東晉三吳的太守、內史通常以門閥士族居之,高素得為吳興太守,與劉牢之得力會稽內史一樣,說明劉牢之、高素在北府將中地位特殊,得以突破門閥士族的禁區為官,這在時局變化中頗具象徵意義。不過從門閥士族的傳統觀念看來,這畢竟是一種不尋常的權宜措施,只要有機會,門閥士族總要對他們予以排斥。

高素南返以後在司馬道子一邊,與高衡同。但高衡早已不見於歷史記載,而高素卻又有隆安五年戍石頭之事,疑其時高衡早死,高素戍守石頭系代高衡之任。取這些事實與前引《搜神後記》對勘,以高素為高衡之子、高雅之之父,是可以合拍的。

據《王恭傳》,劉牢之反王恭,恭敗還京口城,高雅之閉城門不納,則其時高雅之當適在京口城。據前引《搜神後記》「雅之輕舉宵行,暮至京口來還」之語,已知高雅之常往來於建康、京口之間。而高雅之又是劉牢之之婿,雅之常來京口,也是合乎情理的。高素得以受遣說劉牢之倒戈,除由於北府舊誼以外,更重要的還是二家有姻親關係。我們知道後來桓玄進至姑孰,勸劉牢之降時,所遣之人是劉牢之族舅何穆之,顯然也是利用親戚關係。

高、劉二家在江左多變的局勢中曾一度分屬司馬道子和王恭兩個對立陣容,這大概是由於劉牢之、高素兩家南返時機不同,受不同形勢影響的結果。但王恭敗死、劉牢之投降司馬道子以後,劉牢之與高素二人進退就基本一致了。劉牢之最後決定背叛桓玄時,企圖先奔廣陵,以就其婿廣陵相高雅之;而當劉牢之途窮自縊後,偕劉牢之子劉敬宣北奔的也是高雅之。數月以後,高素為桓玄所殺,劉敬宣、高雅之等擬據山陽起兵以反桓玄,不克而走,投奔南燕。

《搜神後記》敘及高雅之,未著官守,似為較早之事,其時高衡健在,而高雅之尚在未仕之年。《晉書》錄高雅之事迹,最早的是《王恭傳》高雅之閉城不納王恭一條,亦未著其官守,只是說劉牢之遣子劉敬宣與婿高雅之共擊王恭云云。但《通鑒》此處卻謂高雅之為東莞太守,而東莞太守又曾是其祖高衡早年位號。疑高衡死後高雅之代襲此位,就像以後高素於隆安五年繼高衡戍守石頭的職任一樣。隆安三年,高素以衛府司馬隨謝琰東出,雅之或亦在軍。四年,高雅之與桓不才、孫無終等擊孫恩,戰於餘姚,敗績;又戰於郁洲,被孫恩俘獲,分見於《安帝紀》、《孫恩傳》以及《天文志》(中)、(下)。其時高雅之為寧朔將軍。高雅之何以得從孫恩軍中歸來,不明原委。元興元年(402年)劉牢之叛桓玄失敗,欲奔高雅之之時,雅之為廣陵相,見《劉牢之傳》。高雅之與劉敬宣北投慕容德,見《劉敬宣傳》及《慕容德載記》。元興三年劉裕逐桓玄後,高雅之南歸,南燕人追及雅之,殺之,見《通鑒》。

高雅之事迹,史籍所見如此。與《搜神後記》扦格之處,只有「雅之父子為桓玄所殺」一點。案桓玄殺高雅之父高素,據《通鑒》在元興元年十一月,其時高雅之在北,自山陽奔南燕,不可能罹於高素之難。高雅之之死,當以《通鑒》所記南燕追兵殺之為是。所以我疑「雅之父子」被殺一句,是指高雅之之父和高雅之之子均被殺,亦即桓玄殺高素時並及於高雅之之子。這樣,《搜神後記》此則故事就可以詮釋通暢。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即「雅之父子」,中「子」字為衍文,去掉「子」字,也可以詮釋通暢。總之,此則故事雖似小說家言,但是去其偽而存其真,頗可以補史籍之不足。高衡、高素、高雅之為北府將門樂安高氏三代之說,也可以成立。高氏三代將門中,祖孫兩代都曾為東莞太守,祖父兩代都曾為謝氏(分別為謝玄、謝琰)部將,都曾替司馬道子戍守石頭。以輩分論,高衡老將,為劉牢之父執,與劉牢之之父曾為謝氏豫州舊將者一輩;高素則為劉牢之的親家,自然是同一輩;高雅之與劉敬宣更是患難與共,進退相隨,義同於手足。這是北府最重要的兩個將家中三代通誼,地位相近,命運也相近的一個實例。他們是東晉中期以來眾多的北府將家中有較多史料可以稽考的兩個家族。

樂安高氏三代,在紛壇政局中基本上是歸屬於東晉朝廷一方,沒有像劉牢之那樣出現戲劇性的反覆。但是在桓玄事件中,高氏和劉氏是同步進退,同歸失敗。捲入上層政治漩渦的將門,不知如何自處,行動相當盲目,高氏、劉氏是一樣的。他們同是次等士族進入最高統治地位這一歷史性事件的先驅者和犧牲者。所以劉牢之的反覆無常,看來是他個人的失算,實際上也是次等士族的將門這一社會階層在門閥政治的變化中茫茫然無所適從的必然表現。高氏將門的表現,何嘗不是如此?

附帶說及,樂安高氏之僑寓江左者,據知尚有高柔其人。《世說新語·言語》「孫綽賦遂初」條及同書《輕詆》「高柔在東」條及注,頗載高柔事迹。高柔字世遠,樂安人,營宅於會稽東山畎川,與名士孫統、孫綽鄰居友善,並為謝尚所重。《世說新語·輕詆》注引孫統《高柔集敘》謂高柔「家道隆崇」,娶泰山胡母氏女,曾為司空參軍、安固令。案此司空指郗鑒,郗鑒為司空在成帝咸和三年至咸康四年(328—338);安固縣,屬揚州臨海郡。《高柔集敘》又謂「尚書令何充取為冠軍參軍」。案何充咸康四、五年為吏部尚書,進號冠軍將軍,六年遷尚書令,高柔為冠軍參軍當在咸康四至六年之間。從高柔婚宦及交遊看來,高氏得入士族之列,但非一流門第。稍後出現的北府將樂安高衡與此樂安高柔有宗族關係,可以肯定。但高衡一支是否系由營居會稽畎川的高氏分離出來,尚無直接證據。我們已知以下一些情節:一,謝尚在東時甚重高柔;二,謝尚在成、康時自東出仕,有一段戎旅生涯,穆帝永和初以來長期居豫州西府督將之任;三,西府與北府歷來關係密切,謝玄所募北府將有些即是豫州西府舊人。據此類情節推測,樂安高衡或其父兄輩有可能與高柔同居會稽,隨謝尚出充戎旅之任,遂留西府豫州;後來謝萬的西府兵敗潰,高衡率兵流蕩淮域,太元初始歸北府建制。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此推測如能證實,則樂安高衡與彭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