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政治的終場與太原王氏 二、「齇王」世家

太原王氏始顯於曹魏時的王昶。王昶後人顯於西晉者為昶子渾的一支,顯於東晉者為昶子湛的一支,如下表所示:

曹魏時王昶之後的兩支分別顯達於西晉和東晉,有一定的歷史原因。

王昶子渾,以滅吳之功為西晉重臣,死於元康七年(297年)。王渾子濟,尚武帝姊常山公主 。《世說新語·言語》「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條注引《晉諸公贊》,謂王濟「有俊才,能清言」,是稱著中朝的玄學名士。王濟和叔父王湛,都是標誌太原王氏向玄學大族轉化的重要人物,但是這兩支後人的發展卻很不相同。

王昶、王渾、王濟,是太原王氏在中朝的嫡宗,北方的華族。他們祖孫三代,都與并州匈奴貴族劉氏關係密切。《晉書》卷一零一《劉元海載記》,謂劉淵七歲遭母憂,哀感旁鄰,司空太原王昶等聞而嘉之,並遣吊賻。劉淵生於魏嘉平中,七歲當魏正光、甘露之際。此後太原王氏與并州匈奴劉氏遂為通家,王昶之子「王渾虛襟友之,命子濟拜焉。」 魏末咸熙中(264年),劉淵為匈奴任子在洛陽。入晉,「泰始之初,渾又屢言之於武帝。」王渾答晉武帝問,謂劉淵其人不但儀容機鑒過人,而且文武才幹遠遠賢於由余、金日,力言「若任以東南之事,吳會不足平也。」齊王攸對劉淵曾有所懷疑,請武帝除之,王渾反對甚力。他說:「元海長者,渾為君王保明之。且大晉方表信殊俗,懷遠以德,如之何以無萌之疑殺人侍子,以示晉德不弘?」《晉書》卷一零二《劉聰載記》,劉聰年未弱冠,「太原王渾見而悅之,謂元海曰:『此兒,吾所不能測也。』」晉懷帝被擄平陽,劉聰謂曰:「卿為豫章王時(案司馬熾封豫章郡王在太熙元年,即290年),朕嘗與王武子(濟)相造,武子示朕於卿,卿言聞其名久矣……」

太原王氏王昶以下,昶、渾、濟三代數十年中,均與匈奴劉氏關係特殊,是出於什麼動機呢?劉淵自己曾有解釋說:「王渾、李憙 以鄉曲見知,每相稱達。」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匈奴劉氏在并州勢力非常強大,一則與并州望族利害相關,二則於西晉朝廷舉足輕重,所以并州望族官僚與之曲意相結,以求緩急得其助力,這遠遠不止是出於鄉曲提攜。匈奴五部之眾,王濟請委以平吳之事,李憙則議用之勘定秦涼。可見這是一支朝廷矚目的重要軍事力量。王濟、李憙之議雖未成為事實,但是不久以後,鎮鄴的成都王穎用之以抗東海王越之弟東流公騰之師,終於使匈奴劉氏勢力介入中原政爭,使胡騎馳騁中原之局一發而不可復止。八王之亂末期,在紛紜局勢中逐漸形成以成都王司馬穎、匈奴劉淵、羯石勒等為一方,東海王司馬越、鮮卑拓跋部、鮮卑段部等和「乞活」為另一方的尖銳對立,然後又形成由司馬越勢力派生出來的江左司馬睿政權,並出現江左政權堅決不與黨附司馬穎的劉、石通使的國策。推究淵源,不能不說太原王氏王渾父子曾在其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

司馬睿初建的東晉政權,既然由於歷史原因,一貫仇視劉、石,那末,對於太原王氏長期與匈奴劉氏有深交的王濟一支,自然是不能相容的。所以王濟兄弟子侄不聞仕於江左,王氏嫡宗的這一支門望遂衰 。

在東晉門閥政治中最後登上舞台的士族太原王氏,不是出於王濟後嗣,而是出於其家族中與匈奴劉氏沒有瓜葛的另外的支脈,即王湛一支。陶潛《群輔錄》謂太原王氏「五世盛德,聞之故老」,所列五世為昶、湛、承、述、坦之。《三國志·魏志·王昶傳》昶「為兄子及子作名字,皆因謙實以見其意,故兄子默字處靜,沉字處道,其子渾字玄沖,深字道沖」,並作書誡之,欲其「立身行己,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寶身全行,以顯父母」云云。所以故老傳聞以王昶為王氏盛德之始,是有據的。又同傳注引《晉書》亦曰:「昶諸子中湛最有德譽,而承亦自為名士,述及但之並顯重於世,為時盛門雲。」這也就是故老傳聞的所謂「五世盛德」。

《群輔錄》及《魏志·王昶傳》注述及太原王氏門戶承籍,只列江左諸人物而不及中朝的王渾、王濟,顯系東晉史乘以王渾、王濟行事為諱。從實際說來,太原王氏家族如無王渾的功業位望,只憑「盛德」、「德譽」,是斷難維持其家族地位於不墜的。不過,玄學名士,樂道「得魚忘筌」,「忘筌」之旨,在於「得魚」。只要王氏家族地位得以維持,祖輩行事如何,自然可以略而不言,太原王氏遂不必標榜先人功業,而只說「盛德」傳家了。

王湛後嗣得顯於江左,除了上述與匈奴劉氏沒有瓜葛以及有「盛德」之譽的原因以外,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即是王承與司馬越有密切關係。王湛、王承父子都是受到時人稱道的玄學名士。王承弱冠,王衍曾比之於樂廣。《王承傳》曰:承「值天下將亂,乃避難南下,遷司空從事中郎(案其時司空為東海王越),預迎大駕,賜爵藍田縣侯。遷尚書郎,不就。東海王越鎮許,以為記室參軍。」所謂「天下將亂」,蓋指鄴(成都王穎所在)、洛(東海王越所在)之間醞釀大戰之事。「避難南下」者,蓋指東海王越於盪陰敗後逃奔下邱之時,其時王承亦南出洛陽,旋入司馬越府。由此可知,王承追隨司馬越,是在司馬越處於危難之際。所以王承本傳又謂司馬越對王承「雅相知重」,敕世子毗以承為師。幾年以後,司馬越又以王承為東海內史,出掌司馬越封國政事。

王承與司馬越的關係既然如此之密切,王承過江後司馬睿甚見禮待,就是必然之事了。本傳謂「渡江名臣王導、衛玠、周顗、庾亮之徒皆出其下,為中興第一。」王承獲得這樣高的評論,除了人物風流的原因以外,當更由於他與江左政權的歷史淵源。王承在江左,仕履未達而早死。《晉書》史臣贊王承「雖崇勛愈績有缺於旅常,素德清規足傳於汗簡。」旂常,諸侯用之以紀功受勛的旗幟。「有闕於旅常」,蓋言王承無功勛足紀。王承有德而無事功,但是歷史淵源卻是重要的政治磚碼。這種家族背景,使太原王氏的這一支脈得以在東晉上層社會中佔有地位,可以待時而顯。王承子王述,雖然與其祖王湛一樣少有隱德,人謂之痴,但終於在桓溫見逼之時代殷浩為揚州刺史。王述刺揚州,又為其子坦之貴達,以及為坦子諸子操持政柄創造了條件。

東晉當軸處政的門閥士族,或者是憑藉與司馬越的歷史關係,如琅邪王導、穎川庾亮、陳郡謝鯤、太原王承;或者是由於南渡後的特殊建樹,如高平郗鑒、譙郡桓彝。只有這樣,他們才得以尊顯於朝,據有門閥政治中的一個特定位置。沒有一個士族,只是由於單憑先人在中朝的官宦權勢,而自然得到東晉門閥政治中的最有權勢的高位。所以太原王氏的王承及其後人,只須憑藉與司馬越的歷史關係,標榜「盛德」、「德譽」,即可立足於東晉的上層社會。至於所謂王氏「五世盛德」云云,也不過是太原王氏高自標置之詞,並沒有什麼可以稱道的事實流傳下來以為「五世盛德」的證明,至少《世說新語·德行》中一件也見不到。

以「五世盛德」標榜太原王氏門第之說,不但煽揚於江左,而且影響到了北方。王湛六世孫、王坦之曾孫王慧龍,東晉末年避劉裕之逼而出奔後秦,又奔北魏。王慧龍北奔,身無信物,來歷難明,所以《魏書》、《北史》述其事,都謂其「自言如此也」。據《魏書》卷三八《王慧龍傳》,崔浩弟崔恬以女妻王慧龍,既婚,崔浩見王慧龍,一則曰:「信王家兒也」,再則曰:「真貴種矣。」原來,「王氏世齇鼻,江東謂之『齇王』。」「齇王」之稱,北方悉聞,崔浩見「王慧龍鼻大」,遂以定其家世為太原王氏無疑。據此可知,作為太原王氏人物像貌特徵的「齇鼻」,與「鼻大」是一回事 ,而太原王氏「鼻大」,卻是起源於王湛。《王湛傳》:湛「龍穎大鼻」,這當是「齇王」得號之始,而王渾,王濟等傳,都不見類此的記載。

「齇王」貴種之說,「五世盛德」之說,都是標榜太原王氏王湛以後的門第,而不及中朝的王渾、王濟。這些也都是有力的旁證,說明江左的太原王氏王湛之後,力圖疏遠與匈奴劉氏為伍,因而也是與司馬穎為伍、與司馬越為仇的太原王氏王渾、王濟嫡宗。

江左的太原王氏,還有一些是「齇王」的旁支。東晉簡文帝後父王遐,《晉書》有傳,是王湛從侄。王遐後人可考者不多,沒有在政治上起重大的作用,可以略而不論。

王昶兄子王默之孫王嶠、王訥兄弟,是「齇王」以外太原王氏在江左較為重要的一支。王嶠攜二弟避亂渡江,其一弟王訥為新淦令。王訥之子王蒙,哀皇后之父,是永和名士的冠冕。王蒙子王蘊,孝武帝皇后之父。王蘊與子王恭,也都是當時名士。太原王氏的這一支,與「齇王」一支在東晉晚期的門閥政治中,同樣起著重要的作用。

「齇王」一支王坦之之後,於孝武帝時依附於居於相位的會稽王司馬道子,會稽王妃出於此支。王嶠兄弟一支王蒙之後,則依附於孝武帝,孝武帝皇后出於此支。當孝武帝與會稽王司馬道子主相之間、亦即兄弟之間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