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與淝水之戰 四、淝水之戰與滅吳之戰的比較

近幾年來,史學界發表了許多關於淝水之戰的討論文章,討論的中心問題是:前秦苻堅發動的淝水之戰,其性質是統一戰爭呢,還是民族入侵戰爭。這個問題如果只是在是和否之間選擇答案,似乎不甚容易;但是答案如果沒有傾向性,似乎也不可以。

我現在打算先將淝水之戰與前此的西晉滅吳之戰試作比較,探討其表現的異同;以之為參考,再就淝水之戰性質進行分析。其所以這樣做,是想以漢未分裂後以迄隋統一之前四百年中的南北戰爭歷史作為總的背景,來觀察淝水之戰,這樣也許視野能夠開闊一點,分析能夠準確一些。其所以這樣做,還因為苻堅明確地意識到,他將要發動的戰爭與西晉平吳之戰有明顯的聯繫。

淝水之戰是在南北分裂形勢下,由北方發動的一次大規模南進戰爭。在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這樣的戰爭還有好多次。早干淝水之戰的,有建安十三年(208年)的赤壁之戰,太康元年(280年)的滅吳之戰:晚於淝水之戰的,有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的瓜步之戰,開皇九年(589年)的滅陳之戰。這些戰爭都可以就其某一方面或某些方面與淝水之戰加以比較,探索其共同點。但是最為近似的,是一個世紀以前的晉滅吳之戰。苻堅以之作為淝水之戰的戰略計畫藍圖的,正是滅吳之戰。

淝水之戰的前一年,晉太元七年(382年)十月,苻堅會群臣於太極殿,廷議南侵。他駁石越長江難渡之言,曰:「仲謀澤洽全吳,孫晧因三代之業,龍驤(案指龍驤將軍王濬)一呼,君臣面縛,雖有長江,其能久乎!以吾之眾旅,投鞭於江,足斷其流 」。前秦冠軍將軍慕容垂力促苻堅南侵,即以晉滅吳之戰的勝利為理由。他說:「孫氏跨僭江東,終並於晉,其勢然也。」他認為南進定策,不能築室道謀。「昔晉武之平吳也,言可者張、杜(張華、杜預)數賢而已。若采群臣之言,豈能建不世之功?」前秦臣僚同於苻堅之見者是極少數,但是晉滅吳之戰的成功有很強的說服力,因此苻堅執意南侵。

其實,苻堅南侵,並非決之於臨戰之前的朝議。至少在淝水之戰七八年前,南侵謀略已經形成。寧康三年(375年)七月,秦丞相王猛在臨死之前,語苻堅曰:「晉雖僻陋吳越,乃正朔相承 ,親仁善鄰,國之寶也。臣沒之後,願不以晉為圖。」苻堅哭王猛之死,謂太子苻宏曰:「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何奪吾景略(王猛字)之速也!」苻堅雖重王猛,但不用其不圖晉之遺言,而且認為王猛如不早死,終將助己滅晉以「平一六合」。由此可見,苻堅南侵,這時就已決定。它決定於苻堅個人,更決定於整個北方形勢。從北方形勢看,統一已經完成:370年秦滅燕,燕主慕容降;371年仇池氏楊纂降,吐谷渾入貢;373年秦取梁、益二州,以楊安鎮成都,毛當鎮漢中,姚萇鎮墊江,王統鎮仇池,東晉軍退據巴東。王猛死於北方及梁、益已經混一之後,他觀察形勢,料定苻堅南侵戰爭即將發動,所以才有「不以晉為圖」的請求。

《高僧傳》卷五《釋道安傳》載苻堅欲平一江左,用晉帝為僕射,謝安為侍中。群臣切諫,終不能回,以道安為苻堅所敬信,請他加以勸阻。苻堅答道安之諫曰:「非為地不廣,民不足治也,將簡天心,明大運所在耳。順時巡狩,亦著前典,若如來言,則帝王無省方之文乎?」觀苻堅的抱負,確是法則前典,以平一六合為己任的。

苻堅在決意南侵之初,認定南侵戰爭將是一次與滅吳之戰相同或相似的「平一六合」的統一戰爭,並非毫無根據。王猛則從另一方面觀察,認為南北之間存在華夷之隔的問題,東晉既然是「正朔相承」之國,苻秦就不應當以兵相圖。這當然也是有理。可見淝水之戰在其醞釀階段,就顯示了它的兩重性質,既像統一戰爭,又像民族入侵戰爭。

王猛死後,苻堅開始了南進部署,目標是肅清東晉在漢水、淮水以北的軍事勢力,牢固控制襄陽、彭城地區,隨時準備進入淮、漢以南作戰。此時東晉朝廷,已感到來自北方的巨大壓力,因而有謝玄北府兵的組建。太元四年前秦佔領襄陽、彭城,在西線戰場和東線戰場都取突進之勢。前秦東線得其西線援兵,進入淮水以南,去廣陵百里,建康大震。謝玄救三阿,有君川之捷,逐敵於淮北,使京師暫得穩定。但東晉度量彼我軍事力量,北勝於南,所以收縮戰線,專守淮南。謝玄則總攬青、徐,進一步從事北府兵的組建,以應付東晉建立以來尚未出現過的嚴重局面。

前秦佔領襄陽、彭城以後,南北軍事形勢與太康元年滅吳之戰前夕更加接近。但是,苻堅在具體部署南進兵力時誘發了前秦的內部矛盾。晉太元五年(380年),苻堅以鎮和龍(今遼寧朝陽,為前燕慕容都城所在)的征北將軍幽州刺史行唐公苻洛為使持節、都督益寧西南夷諸軍事、征南大將軍、益州牧,鎮成都,使他道由伊闕趨襄陽,溯漢水北上,不許他經過長安。苻洛與鎮薊的鎮北大將軍北海公重聯合,舉兵反叛。和龍與薊均鮮卑、烏桓舊地,鮮卑、烏桓雖表示不願相從反叛,但此事引起關東的不寧是很顯著的。苻堅平叛以後,以弟陽平公苻融執政,為侍中、中書監、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司隸校尉、錄尚書事,以太子苻丕為都督關東諸軍事、征東大將軍、冀州牧,鎮鄴。苻堅又以關東「地廣人稀」,思所以鎮靜之,而關中氐人族類「支胤彌繁」,乃分三原、九嵕、武都、汧、雍氐人十五萬戶於諸方要鎮,「不忘舊德,為磐石之宗。」於是氐人宗族各領子弟,分鎮關東要津 ,而關中氐人力量轉弱。趙整以歌為諫曰:「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當語誰?」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措施的確沒有起到鞏固氐族統治的作用。

苻堅為南侵進行的又一項重要準備,是於太元七年改授苻融為征南大將軍,以苻朗為使持節都督青徐兗三州諸軍事、鎮東將軍、青州刺史,並以裴元略為巴西、梓潼太守,使密具舟師,作順流東下之計。這些部署,都是師法西晉滅吳戰爭的戰前準備。

淝水之戰前夕,前秦軍事形勢雖與晉滅吳之戰前夕西晉軍事形勢極為近似,但前秦國內政治形勢,由於民族因素的存在,卻與西晉很不相同。苻洛、苻重之叛,說明氐族上層中秩序很不穩定。前於此的匈奴劉氏、羯石氏、鮮卑慕容氏,建國以後無一不是由於權貴爭奪而內亂不己。氐苻氏的情況完全一樣。關東形勢特別可慮。氐戶東遷,就是出於對關東地區實行民族統治的需要,這當然是對雜處關東的各民族極不信任的表現。關東地區民族分裂的可能性遠未消弭。前秦內部的形勢既然如此,那就說明尚不存在由前秦進行統一戰爭的政治條件,如同西晉太康元年所具有的那樣。

讓我們系統地比較一下滅吳之戰和淝水之戰這兩次相距一個世紀的南北戰爭,研究一下它們的相同和相異的條件。

這兩次戰爭,兵力方面都是南弱北強,北方又有順流之利,因而居絕對優勢地位。西晉和前秦向南用兵,臣僚都是同者少而異者多。西晉以持異議的賈充為元帥,前秦以持異議的苻融為前鋒,這種情況又很相似。兩次南北戰爭相同相似之處不少而結局迥異,是由於相異條件起著更大作用的緣故。

兩次南北戰爭的相異條件是:

第一,兩次戰爭軍事準備的周密性大不一樣。西晉以羊祜鎮襄陽,籌劃攻吳,始於泰始五年(269年)。羊祜先是「綏懷遠近」,又墾田積穀,「至季年有十年之積」,見《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羊祜以王濬為益州刺史,密令修舟揖為順流之計,始於泰始八年(272年)。羊祜的作戰方略是咸寧二年(276年)確定的,內容是:「梁益之兵(王濬、唐彬)水陸俱下,荊楚之眾(羊祜)進臨江陵,平南、豫州(胡奮、王戎)直指夏口,徐揚青兗(王渾、司馬伷)並向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誤之。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王濬)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蕩。」咸寧五年(279年)戰爭發動時,羊祜雖已身死,反對派賈充成為戰爭的元帥,但五路出兵的方略,據《三國志·吳志·孫晧傳》及《晉書》卷三《武帝紀》的記載,與羊祜當年設計者完全相同。可見晉滅吳之戰軍事上經過十幾年的周密策劃,充分準備;部署上有正有奇,首尾策應,力求使對方處於被動地位,一處失利則全局動搖。吳丞相張悌率兵三萬溯流應戰,自知是孤注一擲。他估計形勢說:「吳之將亡,賢愚所知,非今日也。」胡三省於《通鑒》此處評曰:「吳人至此為計窮也。」

前秦對淝水之戰的軍事準備,雖然基本上因襲晉滅吳之戰的方略,但是極不周密,也不落實。前秦南進軍力組成和配置,大致如下:

羽林軍三萬人,發良家子家富有武藝者組成,這無異是一支長安等地富人的質子軍,只能置符堅中軍以備侍從儀衛,沒有戰鬥力量。

前鋒軍二十五萬,由苻融率領,渡淮攻陷壽陽。前鋒所部諸軍,有的遠出作戰,如慕容垂、慕容韙率部數萬,馳赴鄖城。所以在壽陽之兵,確數難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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