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與淝水之戰 三、淝水之戰前後的陳郡謝氏

太元之初以迄淝水之戰,總的形勢是日趨緊張的南北矛盾,制約著南方內部東西的矛盾,兩種矛盾呈交錯狀態。現在把太元以來東晉內部以及南北之間的大事有助於考證者加以排比詮釋,以期對錯綜複雜的矛盾看得比較清楚。大事的年月參照《晉書》的紀、傳、載記和《通鑒》而斟酌之,有疑則出注。

一月 桓沖自徐州轉督豫、江二州之六郡諸軍事,鎮姑孰,時距桓溫之死二年半,距桓沖讓揚之徐一年。案桓沖離徐州,是謝安排斥桓沖的又一重大步驟。但京口此時尚無適當的謝氏族黨人物可以代鎮,不得不權以外戚兼為名士的王蘊出任。蘊出太原王氏,為孝武帝王皇后之父。

十月 詔移淮北流民於淮南。《通鑒》胡注曰:「畏秦也」。案此舉更在於滿足東晉對人力的需要,主要不是出於「畏秦」,胡注似嫌武斷。

八月丁未 謝安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軍事 ,總攝下游。案其時豫州刺史是桓伊,在荊、揚兩大勢力的分野中,桓伊自然是屬荊州桓氏勢力範圍。但桓伊出譙國銍縣而非出譙國龍亢,與桓沖只是疏宗,不是嫡系。所以桓伊為豫州刺史,能起上下游之間的緩衝作用,桓、謝兩大家族都能接受。謝安都督五州之中,豫、徐、兗、青均僑置,其主要控制區,還是歷陽、建康至京口、廣陵這一地帶。

八月丙辰  都督荊、梁等六州諸軍事、荊州刺史桓豁死。案荊州桓豁為桓氏上游勢力的重心所在,他的死引起桓氏家族的震動,所以桓沖必得自姑孰速還荊州,以籌善後。

十月辛丑 以桓沖都督荊、江等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王蘊為徐州刺史、督江南晉陵諸軍事;謝玄為兗州刺史、廣陵相、監江北諸軍事。謝玄離開桓豁的征西府,自荊州東下,謝安在下游始有得力的幫手。案,八月至十月,上游桓氏和下游謝氏兩大勢力範圍固定下來,趨於平衡。此時苻堅已取得益、涼,南侵之勢如箭在弦。桓、謝平衡,各有所守,是東晉應變準備的重要一著。桓沖在上游的策略,是「全重江南,輕戍江北」,並由江陵移駐「北枕大江,西接三峽」的上明(今湖北松滋境),實際上是作放棄漢沔的打算。謝安在下游的策略,是命謝玄籌組北府兵。北府兵將都是長期在江、淮的北人,如果爆發南北戰爭,這支軍隊勢必以江、淮為戰場,不可能退駐江南。從策略上說,下游謝氏的部署比上游桓氏積極,這當然也是由於靜鎮建康必須保有江北地區,不能像上游那樣「輕戍江北」的緣故。

四月 苻丕率前秦軍攻襄陽。《謝玄傳》:「時苻堅遣軍圍襄陽,車騎將軍桓沖御之。詔玄發三州人丁,遣彭城內史何謙游軍襄淮以為形援。」案:「三州」當指徐、兗、青;「三州人丁」當以新徒流民於淮南者為主。何謙游軍襄淮以為形援,是北府軍的首次出戰。從此以後,上下游桓謝軍隊配合,彼此策應,以分前秦軍鋒,形成淝水之戰東晉戰略的一個特點,對於保障勝利,起了重大作用。

七月 前秦軍也採取東西策應的戰略。秦將彭超請攻彭城,並謂「願更遣重將攻淮南諸城,為征南(案指苻丕,時為秦征南大將軍攻襄陽)棋劫之勢,東西並進,丹陽不足平也」(《通鑒》)。苻堅同意彭超的方略,並從西線分俱難、毛盛等軍自襄陽東略淮陰、盱眙,與彭超等合勢。從此東晉在下游開始受到壓力。

一月 襄陽入前秦。

二月 謝玄救彭城,軍干泗口。彭城、下邳、淮陰均入前秦。

五月 盱眙入前秦。秦軍圍北府將田洛於三阿(今江蘇高郵境 ),離廣陵百里,東晉朝廷震動,臨江列戍,謝石屯塗中,毛安之等屯堂邑,謝玄自廣陵救三阿。

六月 前秦軍敗於盱胎君川,退屯淮北,建康緊急狀態得以解除。謝玄以功進號冠軍將軍,加領徐州刺史 ,徐、兗復為一鎮。至此時止,主戰場仍在西線,東線戰事只是游軍策應的規模。但東線的君川之捷使北府兵獲得鍛煉,提高了士氣,為應付以後主戰場的東移和進行淝水之戰,作了必要的準備。

五月 以盱胎君川戰功,拜謝安為衛將軍、儀同三司,封建昌縣公;謝石封興平縣伯;謝玄封東興縣侯。《世說新語·方正》「韓康伯病,拄杖前庭消遙。見諸謝皆富貴,轟隱交路,嘆曰:『此復何異王莽時?』」案,謝石,謝玄受封,本傳皆失載年月,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推定當與謝安同時,並謂韓康伯之嘆即指三謝同時受封事,近是。前秦平苻洛、苻重之叛。

六月 前秦以苻融為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等。

七月 前秦分氐戶散居方鎮。

太元六年十二月至七年九月 桓沖在荊州,與前秦軍有戰事,或守或攻,小有收穫。前秦以苻融為征南大將軍,籌劃攻晉。前秦呂光出征西域。

十月 苻堅朝議南侵,反對者多以晉有謝安、桓沖,不可輕侮為言。權翼曰:「謝安、桓沖,江表偉人,君臣輯睦,內外同心。以臣觀之,未可圖也。」

五月至七月 桓沖率眾十萬攻秦襄陽,分遣劉波等攻沔北諸城,楊亮攻蜀,郭銓攻武當。前秦苻睿、慕容垂眾五萬救襄陽,張崇救武當,張蚝、姚萇救涪城。苻睿軍於新野,慕容垂軍於鄧城,又次沔水,桓沖退屯沔南。據《孝武帝紀》,此次軍事行動持續至本年七月。這是桓沖在淝水之戰前夕為了減輕建康壓力而採取的一次大規模策應行動,使苻堅南侵之師疲於奔命。而據《劉牢之傳》,廣陵相劉牢之亦於此時遣宣城內史胡彬率眾向壽陽,以為攻襄陽的桓沖之軍聲援。權翼所說東晉「內外同心」,彼此呼應,是有一定根據的。

七月 桓沖表請以妻之季父 琅邪王薈補江州刺史,謝安欲以謝代之。桓沖怒,自領江州。這透露桓、謝在井御前秦之時,並未完全消除士族門戶之間的矛盾。權翼言東晉「內外同心」之說,意義似亦有限。此事委曲,附考如下。

《桓沖傳》沖「表……尋陽北接強蠻,西連荊郢,亦一任之要。今府州既分,請以王薈補江州刺史。詔從之。時薈始遭兄劭喪,將葬,辭不欲出。於是衛將軍謝安更以中領軍謝代之。沖聞之而怒,上疏以為文武無堪,求自領江州。帝許之。」案所謂「府州既分」,指江州刺史府與都督府分治之事。桓沖都督七州諸軍事,江州包括在內,此時江州刺史不帶都督江州諸軍事銜,領州而不領軍府,即所謂單車刺史 。桓沖原以子桓嗣為江州刺史,至是欲以王薈補之。王薈既為桓沖戚屬,又以恬退為志,桓沖自然放心,並可藉以聯絡琅邪王氏。中領軍謝,當即《孫恩傳》中的「會稽內史謝」。據《宋書》卷六四《裴松之傳》,為會稽謝氏而非陳郡謝氏。謝安與謝有何種關係,雖不可知,要當桓、謝各以己之親信爭奪江州刺史,與四十年前庾懌、王允之競奪江州,多少有些相似。史傳多讚揚桓、謝共御外侮,《通鑒》為此甚至不錄桓、謝各以王薈、謝競奪江州之事,掩蓋門閥政治所特有的門戶利益的矛盾,這種矛盾雖在非常時期亦不泯滅。《世說新語·尤悔》謂桓沖聞淝水大捷,發病死,「談者以為此死,賢於讓揚之荊。」談者之論,未得確解。我以為其意在說明,如果桓沖不死,桓、謝矛盾在淝水大捷之後終將爆發而為大亂,因而桓沖令譽也就難得保持。桓沖死,保全了令譽,也使桓、謝矛盾暫得緩和,所以說此死賢於讓揚。

八月 前秦大發兵南進,遣苻融、張蚝、慕容、慕容垂等步騎二十五萬為前鋒,陷壽春。東晉以謝石為征討都督,謝玄為前鋒,督謝琰、桓伊等拒之。

九月 桓沖以精兵三千援建康,為謝安所拒。東晉以琅邪王司馬道子錄尚書六條事。案,前此謝安以中書監錄尚書事。強敵入境,正需君臣輯睦之時,朝廷忽然以年方二十的司馬道子錄尚書六條事,可知權翼所謂東晉「君臣輯睦」也不全確。錄尚書六條事始於劉聰時。萬斯同《東晉將相大臣年表》以為太元八年九月司馬道子受錄而謝安未嘗罷錄,所以是司馬道子與謝安共錄尚書事,至十年八月謝安死為止。案此說有理。《宋書》卷三九《百官志》(上)尚書條引東晉康帝時何充讓錄表,謂成帝咸康中分置三錄,「王導錄其一,荀崧、陸曄各錄六條事」,此當即所謂分錄、共錄或參錄。《晉書》卷六四《司馬道子傳》謂道子「少以清澹,為謝安所稱」云云,所以道子錄六條事可能出於謝安所薦。謝安薦道子,蓋以避猜忌而圖邀信於朝野。此是謝安作為政治家的高明處。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來,謝氏擁重兵而居嫌疑地位,眾口鑠金,才不得不出此以明志,這終究是預伏著的矛盾。淝水戰後,讒毀頓起,矛盾就尖銳化了。

東晉自從「王與馬共天下」以來,每當一個士族權勢鼎盛,必有另一門戶俟隙而起,制約它然後取代它。孝武帝太元年間有可能居中制約陳郡謝氏的門閥士族,只有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家族在王坦之之後一無功業,二無人才,但是可以以外戚地位對孝武帝和司馬道子施加影響。司馬道子與謝安共錄尚書事,就是一個信號,雖然暫時還只是一個微弱信號,表明在南北關係日趨緊張之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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