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與淝水之戰 二、北府兵

謝尚兄弟西府之任,為謝氏門戶贏得了一定的社會聲譽和政治地位,已詳前節。以軍權謀求門戶利益,本來是東晉門閥政治的特點之一,王、郗、庾、桓,概莫能外,謝氏也是如此。不過,謝氏在豫州,並未經營起一支有長久影響的為謝氏門戶所用的武力,所以謝萬卒以輕易被廢而離開豫州。究其原因,一是桓瘟強大,不會容許在豫州形成一支獨立存在的強大武力,後來桓溫蓄意與在豫州的袁真為敵,不惜兵戎相見,就是證明;二是謝尚以後,謝奕、謝萬都以虛放為高,沒有經緯世務的能力,謝萬更是矜豪傲物,不得士情。所以一旦謝萬被廢黜而離開豫州,謝氏就失去憑藉。謝安在政治上嶄露頭角,還需要十餘年的經營。直到簡文帝死時,謝安才成為重要的政治人物。

桓溫死後的四五年中,謝安的主要對手是桓沖。謝安在朝在野均沒有黨援,只好請太后 臨朝,以宮廷勢力相抑。《晉書》卷七六《王彪之傳》曰:「時桓沖與安夾輔朝政。……安不欲委任桓沖,故使太后臨朝決政,獻替專在乎己。」寧康三年(375年)桓沖以揚州讓謝安,自己出就徐州刺史鎮京口,這,一方面出於桓沖顧全大局的器度,一方面也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爾。《晉書》卷七四《桓沖傳》:「謝安以時望輔政,為群情聽歸,沖懼逼」,乃解揚州,自求外出徐州云云。東晉成法,徐州刺史兼刺兗州,故京口、廣陵得以連為一氣。可是桓沖受徐州之任時,兗州卻另委朱序為刺史 序代王坦之為兗州,當在寧康三年。又《通鑒》太元元年九月桓沖遣兗刺朱序等「游軍沔漢為涼州聲援,……聞涼州敗沒,皆罷兵。」當是朱序在沔漢未回軍廣陵,於太元二年三月正式就任梁刺鎮襄陽。參看錢大昕《十駕齋養新余錄》卷中、吳廷燮《東晉方鎮年表》。">。朱序雖桓氏故義,但桓、朱究為二家。可見桓沖外任,亦非真出於總領北府以衛建康的考慮。同傳續云:翌年(太元元年,376年)謝安欲以後父王蘊為方伯,「乃復解沖徐州,直以車騎將軍都督豫、江二州之六郡軍事,自京口遷鎮姑孰。」太元二年,鎮荊州的桓豁死,桓沖又還督江、荊、梁、益、寧、交、廣七州軍事,荊州刺史。原來桓溫死後,桓沖代溫居任,本是位重勢強,曾幾何時,竟一再見逼謝安,不得不逐步撤離中樞,退出京口,放棄姑孰,直到回歸桓氏經營已久的荊、梁舊地。謝安使桓沖就範,大概借用了褚太后和王皇后的權柄。

桓沖回鎮荊州以後,東晉消除了桓氏步步向建康進逼的威脅,恢複到長江上下游的桓氏和謝氏在對峙中求穩定的局面。此時前秦苻堅已經統一北方,有隨時南侵的可能,上下游關係中雖然還存在某些衝突,但是主要的一面卻是相互支援以抗苻堅之軍。

謝安執政,最大的弱點是沒有可靠軍事力量的支持,而沒有軍事力量的支持,建康既不能與上游桓氏維持一種較穩定的平衡,更不能應付北方前秦的壓力。支持和護衛建康,本來依靠北府。早年由郗鑒組成的強大的北府軍事力量,由於桓溫兼并郗愔而不復存在。桓沖離徐州後,王蘊以外戚名士刺徐州鎮京口,本是謝安的權宜措施。《晉書》卷九三《外戚·王蘊傳》謝安促王蘊受徐州之命,曰:「卿居後父之重,不應妄自菲薄,以虧時遇。宜依褚公(裒)故事,但令在貴權於事不事耳。可暫臨此任,以紓國姻之重。」此處「幹事不事」、「暫臨此任」等語,明謝安之意不過欲借重王蘊人地以代替桓沖,不是真正想要王蘊起北府方鎮作用,更不是想要他重建北府軍事力量。兗州朱序是桓溫舊部,他以出自寒微的武人暫時刺兗州鎮廣陵,無非是謝安對桓沖的一種懷柔姿態而已,謝安自然不會指望朱序為緩急之助。桓沖既然離徐州赴上游之任,朱序遲早也會離開兗州。這樣,徐兗北府就可以留待謝安從容部署,從長考慮。

謝安利用前秦軍壓境,朝議求文武良將可以鎮御北方者的機會,舉兄謝奕之子謝玄為兗州刺史。謝玄本來是荊州桓豁的征西司馬、領南郡相。桓豁於太元二年七月死,十月桓沖西行,代桓豁為荊州刺史。謝玄東來代朱序刺克州鎮廣陵,也在這年十月,正是桓氏勢力在上游重新調整之時,桓氏無暇顧及下游。太元四年六月君川之捷以後,謝玄又兼王蘊所領徐州,徐、兗復為一鎮。謝玄的北府兵就是在這裡組建的,有了這支北府兵,謝安在建康執政才有所憑藉。

北府兵有郗鑒的先例,是重建而非創建。此時重建的北府兵,主要是南北矛盾加劇的產物,同時也是桓、謝矛盾的產物。從以後的事態發展看來,北府兵既用於淝水之戰,又用於解決桓玄問題,這兩方面,北府兵都是勝利者。

《晉書》卷八四《劉牢之傳》:「太元初,謝玄北鎮廣陵。時苻堅方盛,玄多募勁勇,牢之與東海何謙、琅邪諸葛侃、樂安高衡、東平劉軌、西河田洛及晉陵孫無終等以驍猛應選。玄以牢之為參軍,領精銳為前鋒,百戰百勝,號為北府兵。」《通鑒》太元二年:「玄募驍勇之士,得彭城劉牢之等數人,以劉牢之為參軍,常領精銳為前鋒,戰無不捷,時號北府兵。」 《劉牢之傳》聽說的北府兵,只列應募為北府將者的姓名,不具兵卒來源;而《通鑒》中所見北府兵的組成,逕謂募得「劉牢之等數人」。這裡可看到兩個問題:一,北府兵的組成主要在募將,與後世常有的募兵者不同;二,應募的北府將可能自有兵眾,只須授與軍號或刺守名義,或者略作兵員補充,就能用於戰爭 。

江淮之間,廣陵左近,東晉時是北方南來流民集中之地。流民南來的浪潮,隨北方形勢和南北關係的變化而具有周期性。流民在地著之前往往是半武裝性質,他們的首領即流民帥,多受東晉名號。流民帥曾助晉討平王敦,也曾釀成蘇峻之亂,是東晉政局中具有很大影響的一個因素。東晉視需要而處置流民,徒淮北流民於淮南而用其人力。郗鑒為北府,曾移淮北流民;謝玄受兗州之命的前一年,即太元元年,東晉孝武帝亦有移淮北流民之詔。太元元年所徙淮北流民,當是謝玄補充北府將的主要兵源。《謝玄傳》:「時苻堅遣軍圍襄陽,車騎將軍桓沖御之。詔玄發三州人丁,遣彭城內史何謙游軍襄淮,以為形援。」案前秦軍始圍襄陽,在太元三年四月,發三州人丁事當在此時或略後。三州,以其時情況度之,當指僑立的徐、兗、青三州;三州人丁,指編戶的可能性極少,當是指太元元年由淮北遷淮南的流民。《宋書》卷三一《五行志》謂晉孝武帝太元三年,「氐賊圍南中郎將朱序於襄陽,又圍揚威將軍戴遁(即下文所見的戴遂)於彭城。桓嗣以江州之眾次都援序,北府發三州民配何謙救遁。」這也證實北府將何謙所部,有三州民丁的補充,是初組北府兵時先募將後補兵的一個例證。

《劉牢之傳》列舉的最早一批北府將,多是北方南來在江淮活動多年的武人。劉牢之本人是彭城人,世為將家。劉牢之父劉建,東晉征虜將軍,受豫州刺史謝萬節度,《晉書》卷七九《謝萬傳》,謝萬潰敗之前,曾遣征虜將軍劉建修建馬頭城池。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線索。劉建既為謝氏豫州舊將,劉牢之當因家世舊誼為謝玄所知。所以劉牢之得為謝玄的參軍、前鋒,實際上掌握北府兵,為謝氏所用。北府將何謙早年是徐州刺史庾希部屬。《晉書》卷八《哀帝紀》隆和元年(362年)七月,「庾希部將何謙及慕容將劉則戰於檀丘,破之。」劉牢之以將家子應募,何謙以北府宿將應募,都應當不是隻身投軍,而是各自率有原來所統士卒。稍後進入北府兵系統的戴遂(遁),也早於永和十二年(356年)參徐州刺史荀羨軍事,見《晉書》卷七五《荀羨傳》。戴遂(遁)後來進入謝玄北府兵系統時已是沛郡太守。田洛則是幽州刺史。他們當也自有兵卒。

由此可見,謝玄組織北府兵,不過是集合一部分以前本屬北府,後來分散開來,處於獨立、半獨立狀態的江淮宿將和流民武裝(江淮宿將亦出於流民武裝),徵發一部分過淮流民予以充實而成。謝玄賴以指揮和聯絡的人,是謝氏豫州舊將劉建之子劉牢之。北府兵各支既無特別訓練,又無嚴密組織,但官長、士卒都有與北敵作戰的經驗。他們一旦納入同一系統,有恰當的指揮,就成為拱衛建康、抵禦北敵的重要武裝,不但直接決定淮淝戰爭勝負,而且決定爾後東晉朝廷的政局。

順便提及,近時著作中常有說到東晉北府兵訓練精良一類的話,認為是淝水之戰中東晉獲勝的原因之一;也有同行詢及當年訓練北府兵的地點和情況。據我所知,史籍並不見謝玄訓練北府兵的資料,其時北府兵散在江淮,也不具備加以精良訓練的條件。北府兵善戰,主要在於他們來自流民,習戰有素。以為謝玄組織北府兵與歷朝常見征、募、訓練新軍之事相類似,這可能是一種誤解。

回顧歷史,大體說來,從咸和元年(326年)郗鑒鎮北府起,直到太和四年(369年)桓溫逼郗愔離開北府為止,其間四十餘年,居北府之任者儘管有十人之多,王、庾諸士族執政者俱在其中,但北府始終在郗氏影響之下。太和四年桓溫雖取得了北府的控制權,其後桓沖也一度出鎮徐州,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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