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與淝水之戰 一、謝鯤、謝尚與謝安

《世說新語·方正》:「諸葛恢大女適太尉庾亮兒,次女適徐州刺史羊忱兒。亮子被蘇峻害,改適江虨。恢兒娶鄧攸女。於時謝尚書〔衷〕求其小女婚。恢乃云:『羊、鄧是世婚,江家我顧伊,庾家伊顧我,不能復與謝裒兒婚。』及恢亡,遂婚。」案,琅邪陽都諸葛氏為漢魏舊姓,鼎立時諸葛氏兄弟分仕三國為將相,家族至晉不衰。晉元帝以琅邪王入承大統,諸葛恢為琅邪國人,隨晉元帝過江,地位親顯,所以拒絕與尚無名望的陳郡謝氏為婚。

陳郡謝氏謝裒隨兄鯤過江。鯤死於太寧元年(323年),葬建康城南石子岡 。石子岡,三國孫吳時期以來是亂葬之所。據《三國志·吳志·妃嬪傳》,孫峻殺朱主,埋於石子岡;《諸葛格傳》,孫峻殺諸葛恪,以葦席裹屍投於此岡。又據《搜神記》卷二「石子岡」條,其地「冢墓相亞,不可識別」。謝鯤既葬於石子岡,說明其時謝氏家族還力不從心,不具備擇地為塋的條件 。永和元年(345年)諸葛恢死。其時庾氏勢力驟衰,謝氏、桓氏家族乘時而起,地位漸重,所以謝衷子謝石始得娶諸葛氏小女。

《世說新語·簡傲》:「謝萬在兄前,欲起,索便器。於是阮思曠(裕)在坐,曰:『新出門戶,篤而無禮。』」案,陳留阮氏漢魏舊族,世所知名。阮裕族父阮瑀,建安七子之一,為曹操記室,軍國文書多出其手。阮瑀子阮籍,名列竹林。阮氏族中阮瞻、阮孚,與謝萬從父謝鯤同好交遊,阮裕復與謝萬兄弟多有來往,曾問《四本論》義於謝萬,又在會稽與謝安同時違詔不應徵聘。阮、謝通家,累世交好,但阮裕卻以地望自炫於謝萬,斥謝氏門戶後起無禮。可知直到東晉中期,謝氏在舊族眼中還沒有特別地位,不受尊敬。

《宋書》卷六零《荀伯子傳》:「伯子常自矜蔭籍之美,謂弘(王弘,出琅邪王氏)曰:『天下膏粱,唯使君與下官耳,宣明(謝晦,荀伯子妻弟)之徒,不足數也。』」案謝氏自謝萬兄弟輩以後又經歷了三代的發展,根基更為深廣,但是舊族仍不為禮。這是舊族以「冢中枯骨」自傲,死不承認士族門戶發展現狀的突出表現 。

謝氏家族人物由晉至宋,屢有受舊族歧視之例,其歷史背景究竟如何呢?

謝氏家族歷史,據《晉書》卷四九《謝鯤傳》,其先世只能上溯兩代。謝鯤祖纘,魏典農中郎將。關於謝纘,《晉書》只此一見,而《三國志》無聞,很可能是起自寒微,不為世人所重。謝鯤父衡,仕於晉武、晉惠之時。謝衡官守,武帝太康元年(280年)為守博士(《晉書》卷二零《禮志》中),惠帝元康元年(291年)為國子博士(《晉書》卷四零《賈謐傳》),旋遷國子祭酒(《晉書》卷四九《謝鯤傳》),元康中擢太子少傅 ,太安元年(302年)為散騎常侍(《晉書》卷二零《禮志》中)。謝衡學識,《謝鯤傳》謂「以儒素顯」;《世說新語·文學》「衛玠始渡江」條注引《晉陽秋》謂「晉碩儒」;《晉書》卷五一《王接傳》謂「博物多聞」。謝衡的學識和官守是一致的,以儒學為宮,遂以顯名。見於《晉書》卷二零《禮志》(中)、《宋書》卷一五《禮志》(二)以及《通典》卷八九、卷九零的謝衡資料,均為議論喪服之文。謝衡學行是篤守傳統的儒宗,看不到一點元康名士的玄學氣習。這樣的人,顯然不會為時所重,為士流所傾心 。

東晉時期,謝氏家族地位迅速上升,其契機大體是:一,兩晉之際,謝鯤由儒入玄,取得了進入名士行列的必要條件。謝鯤其人,於放浪中有穩健,並非完全忘情物外,這就為他的子侄不廢事功、逐漸進入權力中心留有餘地。二,穆帝永和以後,謝尚兄弟久在豫州,在桓溫與朝廷抗爭的過程中培植了自己的力量,取得舉足輕重之勢,使謝氏成為其時幾個最有實力的家族之一。三,謝安憑藉家族勢力和拒抗桓溫的機緣,得以任綜將相;又以淝水之戰的卓越功勛,使謝氏家族地位於孝武帝太元間進入士族的最高層。此後謝氏權勢受制於會稽王司馬道子,謝安、謝玄被解兵權,旋即相繼去世,但其家族地位卻穩定在一個極限水平上,一直延伸至南朝之末為止。

現在,按謝鯤、謝尚、謝安三個階段,依次分析如下。

謝鯤生卒,約當晉武帝太康元年至明帝太寧元年(280—323年) 。《晉書》卷四九《謝鯤傳》謂鯤好《老》、《易》,能歌,善鼓琴,「弱冠知名」。謝鯤弱冠之年,已在元康之末,據《群輔錄》,謝鯤為中朝「八達」之一,屬元康名士的後進之輩。西晉末年,士族名士一般都是求仕於並且受制於宗室諸王。後進名士而又缺乏家世背景的謝鯤,不可能為諸王所看重。長沙王又不禮謝鯤,曾執之欲加鞭撻。後來謝鯤被辟於東海王越府為掾,一度以小故而被除名。謝鯤屢受屈辱,士族名士王玄、阮修均為之嘆恨。永嘉之初,謝鯤避地豫章,曾為王敦長史。謝鯤弟裒,成帝時為吏部尚書 。

謝鯤學行,一改父輩的儒素習尚,漸入元康玄風,這是謝氏家族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相當於庾敳之於穎川庾氏,桓彝之於譙國桓氏。謝鯤與桓彝一樣,江左入「八達」之列。謝安曾謂謝鯤「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見《世說新語·賞譽》(下)。這是謝安美化先人之語。竹林放達,有疾為顰,元康效尤,無德折巾,東晉戴逵所論如是。永嘉以後出現的「八達」,是元康名士的孑遺,比之七賢,求貌似亦不易,「把臂入林」更無從說起。這是時代使然,不能不是如此。可是,謝氏若無此由儒入玄的轉化,就不能進入名士行列,其家族地位亦無從提高,更不用說上升到士族中的最高層次。所以謝鯤追隨元康名士,是謝氏家族社會地位變化的關鍵。

謝氏與桓氏一樣,其家族地位上升,由儒入玄雖是必要條件,但還不是充分條件。純粹的玄學家遺落世務,鄙視事功,無助於維持士族門戶勢力。要維持並增進門戶勢力,還必須靠事功。桓彝參預平王敦之亂的密謀,又死蘇峻之難,事功可觀,已見前章。謝鯤事功不及桓彝。但他為王敦長史時目劉隗輩為城狐社鼠,曾勸阻王敦的清君側之謀,並且「推理安常,時進正言」,使謝氏家族未因王敦之逆而受牽連,這證明謝鯤頗具慧眼,並非純粹的宅心方外,不以世物嬰心之人。

不過,桓彝、謝鯤輩既然汲汲於以完成其家族由儒入玄的轉化為己任,事功的經營就只能非常有限,因為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存在的。《世說新語·品藻》:謝鯤隨王敦入朝,「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注引鄧粲《晉紀》:「鯤有勝情遠概,為朝廷之望,故時以庾亮方焉。」從謝鯤所答明帝之問看來,丘壑之間與廟堂之上,是難於兼有的境界。謝鯤雖然不認為兩者必然互相排斥,但也不認為兩者完全一致,而他自己的志趣則是偏向於丘壑之間的。郭象所謂「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的「至至不虧」 的人,畢竟只是士族名士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而已。謝氏後人謝靈運有詩曰:「事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 。真要把「事」和「道」,「名教」和「神理」完全融為一體,事實上是難以做到的。東晉初年,謝氏宗族當務之急是穩定其在士族名士行列中的地位,更是難於融合「名教」與「神理」。所以此階段謝氏人物在政治上還沒有多少作為。

謝氏由儒入玄,謝鯤進入名士行列,這是東晉時期謝氏家族發展的第一階段。

到了謝鯤的子侄輩,謝氏家族地位已比較鞏固,向事功方面發展的可能性也比較大了。謝鯤子謝尚(308—357年),幼時曾被目為儒家的復聖顏回,稍長又被比之於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這象徵地表明了其人兼該儒玄的氣質。謝尚起家司徒掾,建元(343—344年)之初由黃門侍郎出為建武將軍歷陽太守,正當「三良(王導、郗鑒、庾亮)既沒」 ,「朝野憂懼」 之時。事隔兩年,成帝死,又增加了時局的動蕩不安。東晉中樞權力結構隨之發生重大變化,方鎮力量也在進行新的調整。以謝尚為代表的謝氏家族,在這個際遇中得到了難得的上升機會。

建元元年八月質冰外鎮,原來曾是上下游爭奪焦點的江州落入庾冰之手。庾翼、庾冰使荊、江聯為一氣,分陝之勢更重。建元二年十一月,庾冰死,朝廷趁此機會,把荊、江二州拆開,使謝尚為江州刺史,以圖抑制在荊州的庾氏。但是庾翼針鋒相對,搶先下手。他「還鎮夏口,悉取冰所領兵自配,以兄子統為尋陽太守」,事見《晉書》卷七三《庾翼傳》。這是庾氏對謝尚的強力抵制。謝尚在江州無立足之地,只好後退一步,還鎮歷陽為豫州刺史。以前謝尚曾為歷陽太守,歷陽是他熟悉之地。自此,謝氏遂得列為方鎮,並且成為屏藩東晉朝廷的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

東晉方鎮的重新組合,實際上就是門閥士族在權力方面的再分配。琅邪王氏自王允之死後,已喪失了競逐的力量。穎川庾氏以庾亮之死為分界線,也越過了其家族發展的頂峰。庾翼倡言北伐,氣勢頗盛,但色厲內荏,「議者或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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