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的先世和桓溫北伐問題 四、桓溫北伐與東晉政爭

永和政局,是以中樞司馬昱、殷浩為一方,以上遊方鎮桓溫為另一方的實力相持。司馬里、殷浩的中樞秉權集團,基本上是一個名士清談集團,夙有盛名但並無經綸世務的才力。所以中樞的重心是不穩定的,只是靠豫、徐方鎮的支撐,才能免於被桓溫顛覆的危險。上游桓溫繼承了庾氏兄弟長期經營的局面,擁有荊、梁等八州廣大地區,又有以徐寧為刺史的江州作為與下游豫、揚之間的緩衝地帶,因而自成體系,獨立發展。但桓溫也亟須乘時立功以增望實,才能在與朝廷相持中保持主動地位。永和年間中樞與上遊方鎮之間的基本態勢如此,雖然關係有時緊張,但雙方之間尚不存在以兵戎相威脅的危急情況。永和五年,石虎死,北方混亂,東晉相持的雙方藉以自重的主要手段,都是搶奪北伐旗幟,企圖在聲勢上壓倒對方,以圖鞏固自己在江左的地位,擴大自己的影響。

桓溫於石虎死前,已經取得了克成都、滅李勢的顯赫功勛。司馬昱的對應行動,則是引享有盛名的揚州刺史殷浩為心膂,參綜朝政,以抗桓溫。石虎死於永和五年(349年)四月,六月,桓溫即由江陵出屯安陸,佯言北伐 ,以觀朝廷動靜。朝廷立即以褚裒自京口搶先出師北伐,以拒桓溫要求。但褚裒旋即敗歸,慚憤而死,使桓溫少了一個可以與自己抗衡的對手。

褚裒死後,殷浩親自經營北伐。他只是聯絡北方降胡,虛張旗幟,並不急於出軍。於是桓溫於永和七年冬率師自江陵下駐武昌,聲稱北伐,又似東進,逼朝廷表明態度。朝廷一方面以司馬昱書止桓溫軍,一方面由殷浩興師北伐。殷浩北伐遷延至永和九年十月,終以前鋒姚襄倒戈而徹底失敗。朝廷不但喪失了可以制約桓溫的實力,也丟掉了北伐旗幟。桓溫以此為契機,成為北伐主將,使自己的權力和威望步步上升。

綜觀永和年間上下游關係的發展,桓溫的策略是靜觀持重,坐大於荊、梁。他調遣荊、梁軍隊,目的是刺激朝廷北伐,消耗朝廷實力,而自己卻引而不發,靜觀朝局,待機行動。司馬昱、殷浩的朝廷始終處於被動狀態,謹慎對付,唯恐授桓溫以口實,引發桓溫對朝廷的強力行動。《晉書》卷七七《蔡謨傳》蔡謨拒絕接受朝廷司徒之職,司馬昱、殷浩欲致之廷尉,荀羨止之曰:「蔡公今日事危,明日必有桓文之舉。」所謂「桓文之舉」,即指桓溫借故稱兵犯闕而言。《桓溫傳》說:其時「以國無它釁,遂得相持彌年,雖有君臣之跡,亦相羈魔而已,八州士眾資調,殆不為國家所用。」桓溫於平靜相持之中養精蓄銳,以待朝廷疲憊。所以終永和之世,桓溫一直處於可進可退的主動地位。

永和十年,桓溫以殷浩出師敗績,逼朝廷廢殷浩為庶人,桓溫又少了一個可以與自己抗衡的對手。這是桓溫勢力直接干預中樞的一個重大步驟,不過尚無決定大局的作用。《桓溫傳》說:「自此內外大權,一歸溫矣。」這一判斷,我認為為時尚早。因為此時桓溫尚未取得豫州、徐州,他的勢力還無從接近建康,因此也不可能真正一手掌握朝廷內外大權。為此,桓溫繼續倡言北伐,以之作為主要手段,徐圖發展。殷浩廢后,朝廷北伐力量消耗已盡,能夠舉起北伐旗幟的,只有桓溫一人。桓溫必須真正投入兵力進行北伐戰爭而不是虛聲威脅,才能以戰爭的成果進一步改善自己的處境,提高影響建康政局的能力。所以在永和十年二月,即殷浩被廢的下一月,桓溫第一次北伐之師就上道了。

桓溫第一次北伐,出師順利,軍至灞上,耆老感泣,百姓迎勞。桓溫達到了增益聲威的目的,不願繼續消耗實力,因此臨灞水而不渡。前秦王猛料定桓溫意在江左而不在關中,是有識的。但桓溫部將薛珍卻不明桓溫意圖,咎責桓溫持重不攻長安,終於觸及桓溫忌諱,被桓溫誅殺。

永和十二年桓溫第二次北伐,大敗羌帥姚襄於伊水,留兵戍洛陽而還。洛陽陷於劉、石,已四十年,永和七年,後趙亂,晉復有之 ,桓溫曾倡還都之議。永和十二年,桓溫在洛修繕諸陵,更倡還都之議以脅迫執政公卿。這次北伐,在進軍路線上史傳留有疑點。《世說新語·言語》:「桓公北征,經金城」云云。《晉書·桓溫傳》云:「溫自江陵北伐,行經金城,見少為琅邪時所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於是過淮泗,踐北境,……師次伊水」云云。案琅邪金城,地在江乘,桓溫自江陵次伊水,必無經金城之理。錢大聽《廿二史考異》卷二二,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均有考,但皆考其不合而未能求其合。余氏引劉盼遂之說,謂桓溫經金城北伐,蓋指其太和四年第三次北伐而言。此次北伐從姑孰出發,轉赴廣陵,則金城為其必經之地。史傳誤植,遂以為永和十二年事。劉氏此說,似有可能,惜無確證。

桓溫兩次北伐獲勝,聲望大增。但是作為結果,他對內既未能插手中樞政柄,又未能獲得豫州、徐州。此後東晉政局,繼續在膠著狀態中發展,又經歷了十餘年之久。

興寧元年(363年),桓溫加都督中外諸軍事,豫州之軍名義上自當在其屬下,因此有興寧二年桓溫命西中郎將袁真等鑿楊儀道以通水運,溫自率舟師次於合肥之事,見《晉書》卷八《哀帝紀》。桓溫雖得偶一涉足合肥,但未能排斥袁真勢力,因而也未能真正把豫州控制起來。至於徐州,對桓溫進入建康的障礙更大。桓溫在荊的二十餘年中,先後居徐州之任者為褚裒、荀羨、郗曇、范汪、庾希、郗愔,他們都出自高門名士,各有背景,不易屈服。桓溫只有徐徐尋找口實,逐個對付。昇平五年,桓溫以北伐出兵失期罪名,奏免范汪為庶人;太和二年,以失地罪名奏免庾希官位,以郗愔為繼。《晉書》卷六七《郗愔傳》:「大司馬桓溫以愔與徐、兗有故義,乃遷愔都督徐、兗、青、幽、揚州之晉陵諸軍事,領徐、兗二州刺史,假節。」郗愔為郗鑒之子,以「沖退」著名,「雖居藩鎮,非其好也。」桓溫以郗愔居京口,不是引為羽翼,而是利用郗氏以平抑庾氏在京口的潛在力量,然後再相機處置郗氏,奪得徐州。

在桓溫第二次北伐至第三次北伐之間政局的膠著狀態中,桓溫步步進逼中樞。隆和元年(362年),桓溫上疏言:「自永嘉之亂播流江表者,請一切北徙,以實河南。」此議桓溫倡之多年,至此更咄咄逼人。朝廷疑懼,莫敢或異,只有孫綽冒險陳詞,力言「反舊之樂賒而趨死之憂促」,見《孫綽傳》。揚州刺史王述則料定桓溫不過欲以虛聲威朝廷。桓溫的威脅很快收到實效。興寧元年(363年),朝廷加桓溫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二年又有揚州牧之命,桓溫既為內錄,又牧揚州,於理應當入朝。朝廷猶豫再三,既征又止,執政的會稽王司馬昱惶惑無主,舉措失態。而桓溫此時亦不敢貿然謁闕,於是而有興寧二年七月桓溫下駐蕪湖西南之赭析,遙領揚州牧之事。據《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赭圻以興寧三年被火,桓溫移駐姑孰,即今當塗,距建康更近。其時距桓溫下鎮赭圻僅半年之久。

桓溫居姑孰,扼制了建康南門,重現了當年王敦、蘇峻所造成的局勢,也頗似庾亮之居蕪湖。不過此時朝廷還有豫、徐兵在,所以桓溫仍小心翼翼,不敢造次,唯恐孤軍受敵。《太平寰宇記》卷一零三引《輿地記》 曰:「赭圻下流十許里有戰鳥圻,孤立江中,本名孤圻山。昔桓溫駐赭圻,恆懼掩襲。此圻宿鳥所棲,中霄鳴驚。溫謂官軍至,一時驚潰。既定,乃群鳥驚噪,故相傳謂戰鳥山。 」桓溫所懼官軍,當指京口的徐、兗軍及此時在壽春、合肥的豫州軍。桓溫雖有危懼之感,但既已下駐,後路荊、江二州又已委其弟桓豁、桓沖分督,他自然只能有進無退,力求解決豫、徐問題,消除進入中樞的障礙。而欲解決豫、徐問題,假北伐的名義最為堂皇。於是而有太和四年(369年)桓溫的第三次北伐。桓溫第三次北伐,是在東晉內部權力之爭面臨短兵相接狀態的情況下進行的。

第三次北伐,桓溫敗於枯頭,望實俱損,他的地位開始轉折。但這只是情況的一個方面。情況的另一方面,就桓溫在江左積累權力的過程看來,第三次北伐以後,桓溫才取得徐、豫,掃清進入建康的障礙,控制司馬昱,使東晉朝廷一度成為「政由桓氏,祭則寡人」 的朝廷。因此,桓溫第三次北伐又是他在江左權力之爭中取得勝利的頂點。

《世說新語·捷悟》:「郗司空(愔)在北府,桓宣武惡其居兵權。」注引《南徐州記》曰:「徐州人多勁悍,號精兵,故桓溫常曰:『京口酒可飲,箕可用,兵可使。』」又,《晉書》卷六七《郗超傳》:「時愔在北府。徐州人多勁悍,溫恆云:『京口酒可飲,兵可用』,深不欲愔居之。」《世說新語》以此入「捷悟」類,是說郗超於桓溫所道及的京口特點中,悟出桓溫正籌思進取京口的策略。

京口的確出產名酒。《太平御覽》卷六六引顧野王《輿地誌》云:「曲阿出名酒,皆雲後湖(案即練湖)水所釀」,又雲湖水上承丹徒馬林溪水,「水色白,味甘」。這是說曲阿名酒系京口溪水釀成。又同書同卷引《郡國志》云:「潤州遏陂,有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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