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的先世和桓溫北伐問題 三、永和政局與永和人物

《晉書》卷八《穆帝紀》史臣曰:「孝宗因繦抱之姿,用母后之化,中外無事,十有餘年。以武安之才啟之疆場,以文王之風被乎江漢,則孔子所謂『吾無間然矣』。」史臣論晉穆帝一朝政局,語氣之間不無微詞,但畢竟認為這十餘年間疆場時聞北伐,江漢久息風濤,是東晉南渡以來少有的安定時期。這個時期人物風流,清言雋永,是江左上層社會中的一個特色。桓溫勢力的興起,也是在這個時期。桓溫出督荊州,在永和元年(345年);桓溫廢黜殷浩,總攬北伐之任,在永和十年。此後桓溫逐漸坐大,以致專擅朝廷。在永和安定局面的表象之下,複雜的政爭還在繼續進行。桓溫的興起,給建康的小康朝廷投下一層陰影。

永和安定局面的出現,其外部條件是後趙石氏盛極而衰,對南方壓力大減。石虎死於永和四年,冉閔滅石氏在永和六年,這時的形勢對東晉特別有利。永和七年,東晉收復洛陽。此事實際意義本來不大,因為它只說明北方混亂無主,而不說明南方真有力量;只說明南方可暫得洛陽,而不說明中原可以固守。但收復洛陽一事畢竟具有比較強烈的政治、心理影響,使江左形成一股競相北伐的浪潮。王應麟、錢大昕等論及此事,對東晉君臣甚多讚許,已見前述 。洛陽收復的第二年,謝尚又於北伐中獲得所謂傳國璽,送致建康,使江左得免於「白板天子」之譏 ,也收到政治上、心理上的重大效益。這些事態,給人以舊都可復,昇平在望的假象。

永和安定局面的內部條件,則是庾翼死後潁川庾氏勢力驟衰,江左士族沒有哪一家具有足夠的實力和影響,可以立即代替庾氏發揮作用。桓氏門戶力量有限,以桓溫為核心形成一種新的秩序,需要一個組合的時間。士族門戶的競爭雖未停息,但處在相持局勢中,一時高下難判。所以永和政局呈膠著狀態,就連呼聲最高的北伐,也被這種膠著狀態的政局牽制,表現出不尋常的複雜性。

穆帝年二歲即位,皇太后諸氏臨朝。穆帝以何充力排庾氏之議而得嗣立,所以何充為朝廷倚重。何充族望才能,本不堪負荷大任,所以他在康帝死前即引大後父褚裒共參大政;而褚衷則寧願坐鎮徐兗以觀動靜,不願株守朝廷。永和二年何充死,會稽王司馬昱居中輔政,以名士殷浩主揚州,意在借其名望以穩定政局,制約上游。自此以至永和十年,中樞體制大體如此。

永和之初,方鎮勢力以徐、兗褚衷和荊、梁桓溫為重。褚衷以後父為征北大將軍,其職銜軍號表明,朝廷意在以褚裒徐、克之重經略北伐軍務,不讓他人插手,以避免他人以北伐之名,挾北伐之功,形成覬覦。徐、兗自郗鑒以來,一直是衛戍京師的重鎮,褚裒以都督徐、兗而為征北,是集衛戍與北伐二任於一身。褚裒以後,終永和之世,居徐、兗者還有荀羨、郗曇,人物輕重雖有不同,但都忠於朝廷,作用與褚裒大體一致。永和時豫州在謝氏之手,謝氏也支持朝廷。朝廷有徐、兗及豫州的支撐,足以形成重內輕外,制約其它方鎮的力量。這是永和年間東晉朝廷的重大戰略部署。

方鎮的問題所在,仍然是上游荊州。桓氏家族得以繼庾氏家族之後興起,原因很多。桓溫父彝預滅王敦有功,又死蘇峻之難,形成桓氏家族與司馬氏政權休戚相關的背景。桓溫尚主,是成帝姊夫,庾氏甥婿 ,至少暫時能得到庾氏昆弟的卵翼。庾翼聲言北伐時,曾有以琅邪內史桓溫為「前鋒小督」假節入臨淮之命,與相呼應。可見其時桓溫官位雖不高而人物卻比較重要。同時,中樞執政何充也很器重桓溫,要把桓溫掌握在自己手中,作為對抗庾氏勢力的一支力量。桓溫這一正在上升的士族人物,其地位的敏感性,由此可見。

何充曾為避諸庾而出督徐州,鎮於京口,年余後入朝,即以桓溫繼刺徐州,列名方鎮。這是何充提攜桓溫的第一步。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庾翼也曾力薦桓溫。《庾翼傳》翼言於成帝,請委桓溫以「方邵之任」;《殷浩傳》庾翼遺浩書:「當今社稷安危,內委何、褚諸君,外托庾、桓數族。」可見桓溫在此時,是朝廷與庾氏都在著力爭取的對象。但是桓溫究竟是心存朝廷,還是意在庾氏,或者另有打算,此時還難見分曉。

庾翼本已用長子方之鎮襄陽,臨終前又表次子愛之為荊州刺史。《世說新語·識鑒》:「小庾(翼)臨終自表,以子園客(愛之)為代。朝廷慮其不從命,未知所遣,乃共議用桓溫。劉尹(惔)曰:『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然恐不可複製。』」注引《陶侃別傳》:「庾翼薨,表子愛之代為荊州。何充曰:『陶公,重勛也,臨終高讓。丞相(王導)未薨,敬豫(導子恬)為四品將軍,於今不改。親則道恩(庾亮子羲),優遊散騎,未有超卓若此之授。』乃以徐州刺史桓溫為安西將軍荊州刺史。」這是何充提攜桓溫的第二步。

《何充傳》何充命桓溫鎮荊州後,每謂人曰:「桓溫、褚裒為方伯,殷浩居門下,我可無勞矣。」這就是永和初年何充所安排的東晉權力結構的輪廓。永和二年何充死,會稽王司馬里居首輔之任,繼承了何充所作的安排。不過何充曾以為這樣就能使內外穩定,無復憂勞;而司馬昱卻逐漸發現,可憂的問題恰恰包含在這一權力結構之內,那就是桓溫力量增長以後,比以前的庾氏更難駕馭,與前引劉惔所慮西楚「不可複製」相同。

方鎮問題,除上述徐、兗和荊、梁以外,作為上下游居間地帶的豫州和江州,也很值得注意。桓溫在發展過程中,欲得江、豫以插手朝廷;朝廷注視荊、梁動靜,欲掌握豫、江以保護自己。這樣,在永和以及以後的一個時期內,江、豫就成為朝廷與桓溫明爭晴奪的地帶。

豫州自永和四年(348年)以後,十五年內,一直由陳郡謝氏謝尚、謝奕、謝萬兄弟相繼掌握,為建康的可靠門戶。上游桓溫雖然權勢很盛,但由於不能控制豫州,因而也不能得心應手地影響朝政。昇平三年(359年),謝萬以兵敗被朝廷(實際上是被桓溫)廢為庶人以後,豫州刺史之職並未入桓氏之手,似乎空懸數年。隆和元年(362年)的豫州刺史為袁真,而袁真是庾氏舊部,可見此時桓溫還未能染指豫州。桓溫取豫州的企圖早已存在。《晉書》卷七六《王彪之傳》:昇平二年「豫州刺史謝奕卒,簡文遽使彪之舉可以代奕者。……簡文曰:『人有舉桓雲(桓溫弟)者,君謂如何?』彪之曰:『雲不必非才,然溫居上流,割天下之半,其弟復處西藩,兵權盡出一門,亦非深根固蒂之宜也。人才非可豫量,但當令不與殿下作異者耳。』簡文頷曰:『君言是也。』卒用謝萬。」簡文所說「人有舉桓雲者」云云,舉者自然來自桓溫陣容,簡文何嘗不明桓氏意圖所在?既明桓氏意圖,又得商榷於王彪之,只能解釋為就此探詢門閥士族對桓溫的態度。桓雲未得豫州,繼為豫州的謝萬為桓溫所嫉,不得安寧,未能久於其任,年余即被桓溫廢黜。不過謝萬被廢后,如上所述,桓氏還是沒有立即取得豫州。

江州自王允之死後,情況不甚清楚。《晉書》王羲之、徐寧、桓雲諸人本傳,都有出刺江州的記載,但缺具體年分。秦錫圭《補晉方鎮表》系王羲之、徐寧相繼出刺江州於成帝咸康六年、七年(340年、341年),系桓雲出刺江州於永和元年(345年)。《王羲之傳》謂庾亮「臨薨上疏,稱羲之清貴有識鑒。遷寧遠將軍江州刺史。」案庾亮死於咸康六年之初,其時江州刺史尚為王允之,由王羲之代王允之出刺江州是不可能的。王允之奉調在此年八月,死在此年十月,在此以後,王羲之代王允之為江州刺史,是可能的。至於桓雲,則不得於永和元年出刺江州,這從有關事迹中可以稽考清楚。《晉書》卷七四《桓雲傳》謂桓雲襲爵萬寧男,遭母憂,葬畢,起為江州刺史,服闋蒞職云云。萬寧男本為桓溫所襲之爵。永和三年桓溫滅成漢,四年論功進臨賀郡公,此時萬寧男始有由溫弟雲襲封之可能。所以桓雲刺江州不得早於永和四年。又,《桓溫傳》系其母孔氏死事於永和十年和十二年兩次北伐之間。桓雲既於母憂服闋後始蒞江州之職,則又不得早於永和十二年,由此可見,終永和之世,桓氏始終未把江州控制到手。萬斯同《東晉方鎮年表》分別系王羲之、徐寧刺江州於永和元、二年,但未著桓雲刺江州事。

我推測,由於王允之有據江州對抗庾氏的一段歷史,桓溫鎮荊州後的一個時間裡江州暫由王允之從兄弟王羲之出刺,是合乎情理的。不過王羲之在事功方面與王允之不同,並非經國才器。他曾勸說殷浩勿與桓溫對抗,又曾說桓溫處謝萬於廊廟而使其離開豫州。其事雖在王羲之離江州之任以後,但他折衝於殷浩、桓溫之間的態度是始終一貫的。所以他居江州正可以緩衝於上下游之間而無礙桓溫。至於徐寧,他本自江北荒縣一令得桓彝推薦,始得人建康為吏部郎,遂歷顯職。桓氏於他有惠,他當然不至於在江州任內掣桓溫之時。徐寧居江州的時間較長,江州轉入桓雲之手,大概就是在徐寧任內之事。桓雲正式刺江州後,才可能有人於昇平二年舉桓雲代謝奕為豫州。因為按照東晉地緣政治的常情,荊州的桓氏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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