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的先世和桓溫北伐問題 二、桓彝事迹雜考

譙郡龍亢桓氏出於曹魏嘉平之獄的刑家,居然能夠在門閥政治的東晉時期,在王、庾家族勢力就衰之後獲得機會,上升到很高的地位,專制朝政,甚至一度改移晉鼎。我們知道,權勢之家編造家傳,改敘譜系,以攀援顯貴,求得虛榮,是五朝習見之事。但是龍亢桓氏桓范之獄昭然在人耳目,只可以迴避掩飾,而難於另行編造。所以為桓氏作家傳者只好改易事迹,把渡江南來的桓彝說成是中朝名士,與衣冠士族素相結識,以此證明桓氏家族尊顯的社會地位其來有自。江左史籍轉相抄襲,以假亂真。所以唐修《晉書》,於《桓彝傳》遂多不實之詞,有待後之讀《晉書》者辨而正之。

《晉書》卷七四《桓彝傳》:「彝少孤貧,……性通朗,有人倫識鑒,拔才取士,或出於無聞,或得之孩抱,時人方之許、郭。」 《藝文類聚》卷六引《晉中興書》:桓彝「年在弱冠,便有知人之鑒。」《晉書》卷七四《徐寧傳》:「彝稱有人倫識鑒。」案桓彝死於蘇峻之亂中,年五十三,推其生卒年為晉武帝咸寧二年至成帝咸和三年(276—328年)。何法盛謂其弱冠知人,當謂在惠帝元康之時,這就是說,桓彝屬於中朝元康名士,其知名度相當於東漢的許劭、郭泰。但是檢閱史籍,桓彝在元康時,事迹全無蹤影。桓彝薦人,只《徐寧傳》一見,事在江左而非中朝。《晉書》卷九三《外戚·杜又傳》桓彝目衛、杜曰:「衛玠神清,杜又形清」;同書同卷《褚裒傳》桓彝目褚曰:「季野有皮裡陽秋。」這些固然是人倫識鑒的掌故,但也都是東晉之事。頗疑桓彝弱冠知人之說,是桓彝顯達以後始出現,史籍以後方前,巧為縫合,未足置信。《世說新語·文學》「袁彥伯作《名士傳》成」條注,謂袁宏以裴楷、樂廣、王衍、庾敳、王承、阮瞻、衛玠、謝鯤為中朝名士,即元康名士,其中並無桓彝。《名士傳》據謝安所道撰成,謝安諳悉中朝掌故,應當不至於在列數元康名士時遺漏掉比蹤許、郭,顯貴江左的桓彝,如果桓彝果真是元康名士的話。又,陶潛《群輔錄》著錄有「晉中朝『八達』,近世聞之故老」云云。陶潛所列的八人,與本文下節所說的江左早期的「八達」,部分相同,但卻沒有桓彝,與袁宏《名士傳》不載桓彝,情況一樣。這也是桓彝在西晉時並無令譽一證。

《桓彝傳》彝「少與庾亮深交」,事繫於桓氏渡江之前。案庾亮生卒在武帝太康十年至成帝咸和六年(289—340年),小於桓彝十三歲。桓彝年少時,庾亮尚在童稚,其時何得相與為深交?根據現知資料,桓、庾交遊都是在江左之事,無一例在中原者。《太平御覽》卷六七引《桓彝別傳》:「明帝世,彝與當時英彥名德庾亮、溫嶠、羊曼等共集青溪池 上,郭璞預焉。」《斠注》引此條資料置於《桓彝傳》「少與庾亮深交」處,論理正好可用來辨《晉書》敘事時間之誤。但吳仕鑒氏偏偏刪卻「明帝世」三字,因此反而證成了《晉書》之誤。桓彝年少時在洛陽具有勝流身價的說法,是沒有史料可以證明的。

又據《世說新語·德行》,桓彝嘗謂高僧竺道潛(深公)「與先人至交」。案《高僧傳》卷四《竺道潛傳》,道潛永嘉初渡江時年僅二十餘,死於孝武帝寧康二年,年八十九,其生卒年當為285—374年,小於桓彝近十歲。按常情而論,桓彝之父桓穎,似不得與小於己子近十歲的道潛為至交。忘年之交雖然並非全無可能,但年差也不能太大。這究竟屬於《世說》誤記,還是屬於桓彝妄說,就無從稽考了。

桓彝在八王之亂時,曾以州主簿預齊王同反對趙王倫的義舉,但在爾後東海王越和成都王穎相爭之時無所依傍,甚至未得列名於號稱多名士俊異的東海王越府。我們知道,東晉政權從淵源說來,是東海王越為之創造條件,始得經營起來的,桓彝既未附越,也就與東晉的王、馬沒有歷史關係。

桓彝南下時間可能較早,但止於江北,由江北渡江,是很晚的事。桓彝初來時,司馬睿猶為安東將軍,在永嘉五年(311年)五月以前。司馬睿板授桓彝為逡遒令。逡遒在合肥之南,西晉屬淮南郡。《宋書》卷三五《州郡志》謂東晉「分無湖(蕪湖)為境」,逡遒始得遷治江南,時在蘇峻亂後,桓彝已死。司馬睿對於自己不甚信任的甫來人物,常阻之於江北,按其原有位望及南來時擁有的勢力,分別板授州郡、將軍名號。如著姓祖逖南行達泗口,司馬睿逆用為徐州刺史;後來祖逖雖得過江,猶居京口,不得至建康,而且旋又奉命北上。陳留蔡豹出於名門,南來亦只得居官臨淮太守。桓彝南來止於江北逡遒,也是他不見信任於王、馬的表現。桓彝其時只能官居荒縣一令,其原來位望之低以及南來勢力微不足道,自可想見。

後來,桓彝應司馬睿辟命,過江為丞相中兵屬,其事不得早於建興三年(315年)司馬睿始為丞相之時。《晉書》卷六五《王導傳》敘桓彝「初過江」即譽王導為江左管夷吾一事於王導為丞相軍諮祭酒之後,亦可證桓彝過江在司馬睿出任丞相之時。桓彝與江左勝流接交,只能在此之後,而不能在此之前;桓彝社會地位的上升,也只能在此之後,而不能在此之前。

南渡建康以後,桓彝與昔日元康名士之南來者交遊轉多。《晉書》卷四九《謝鯤傳》,鯤在南,「每與畢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縱酒。」同卷《光逸傳》,光逸渡江依胡母輔之,「初至,屬輔之與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散發裸程,閉室酣飲已累日」云云。這些昔日的元康名士,外加桓彝,遂在江左重新獲得「八達」 之號。元康名士企慕竹林名士而思效尤,但時代不同,人物亦異,最多僅得形似而已。這就是《晉書》卷九四《隱逸·戴逵傳》所譏:「元康之為放,無德而折巾 者也。」這些元康名士經歷過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過江以後更加頹廢,連揮塵談玄的興趣也完全喪失,只是在使酒任性方面變本加厲,麻醉自己。他們的表現又比元康時更為放蕩,可以說是「無德」之尤。就桓彝的經歷和氣質說來,他的表現本來不應如此。他其所以這樣,只能以他有意附庸風雅、躋身名士來作解釋。《晉書》卷四九立竹林七賢和江左八達專傳於一卷之中,八達獨桓彝不在內 ,可見史臣對桓彝也是另眼看待的。

八達以家世論,很不一致,如阮、羊出高門士族,光逸出寒門小吏。桓彝與謝鯤家世則皆介於兩者之間,有相似處;但從立身處世看來,桓彝、謝鯤又頗不相同。謝鯤「不徇功名,無砥礪行,居身於可否之間」 ,而以「勝情遠概」 顯名。桓彝則不然。他門資不足以致貴達,與王、馬無淵源。其附庸風雅也不過是趨時尚,結名士而已,但這畢竟是不大可靠的。為久遠的門戶地位計,他只有留心時用,志在立功,才能找到上升的機會。所以《北堂書鈔》卷六零引臧榮緒《晉書》謂桓彝以「蒞官稱職,名顯朝廷」。躋於江左八達之列而又志在立功者,桓彝是唯一的人。看來桓彝初過江時多方探索立身處世之宜以圖自存,境況是頗為困難的。他過江即讚譽王導為江左管夷吾,也可視為他向琅邪王氏靠攏的一種姿態。

桓彝的活動是相當成功的。他過江沒有幾年,東晉建國以後,據說就成為名士名臣。《晉書》卷六《明帝紀》:明帝為太子,「當時名臣自王導、庾亮、溫嶠、桓彝、阮放等,咸見親待。」同書卷四九《羊曼傳》:「溫嶠、庾亮、阮放、桓彝同志友善,並為中興名士。」

但是,桓彝在東晉政治中真正發揮重大作用,還是在明帝平王敦之亂時。《桓彝傳》:「明帝將伐王敦,拜彝散騎常恃,引參密謀。」案《郗鑒傳》,明帝即位,征郗鑒自合肥入都,「鑒遂與帝謀滅敦」。郗鑒之謀,據考即引流民帥以制王敦之事。桓彝亦於此時「引參密謀」,我認為與郗鑒所謀當即一事。謀而必密,除涉軍機以外,當以王導在朝與王敦息息相通,所以不得不密。據《王敦傳》,王導得知劉遐、蘇峻軍起,其信息輾轉來自征北將軍王邃而非得自京師,可證其謀甚密,京師並未走露風聲。郗鑒以平王敦功封高平侯,桓彝則封萬寧男,爵次於郗鑒。郗、桓二人都以此為契機,進入較高的政治層次,因而也改變著其家族在江左的地位。《桓彝傳》彝以王敦嫌忌去官,過輿縣,與輿令徐寧邂逅云云。《徐寧傳》謂「彝嘗去職,至廣陵尋親舊,還,遇風,停浦中累日」,因造輿令徐寧。徐寧為東海郯人,東海徐氏南渡以後世居京口,劉宋徐羨之即徐寧之孫,而京口、廣陵為流民集中之地。輿縣在廣陵左近,當多有流民帥出入。桓彝曾長期在江北為逡遒令,當然熟悉江北流民帥的情況。他以尋親舊之名盤桓於廣陵輿縣,是否與他參預引流民帥平王敦一事有關,是值得注意的問題,不過目前還無從索證。

桓彝既以立功受爵而提高了家族地位,又在蘇峻之亂中死節而擴大了家族影響。我們知道,嵇紹、桓彝均以刑家之後而又死節司馬朝廷,事迹相類而記載卻一顯一隱。本文鉤稽分析桓彝事迹如此,或者可以補充史文之一角。

王、庾渡江之時,兄弟輩人數眾多,這是王、庾家族勢力盛於江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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