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的先世和桓溫北伐問題 一、桓溫先世的推測

《晉書》卷九九《桓玄傳》:桓玄「曾祖以上名位不顯。」同傳曹靖之答桓玄之問曰:「大楚之祭不及其祖」,是以神怒。又,《魏書》卷九七《桓玄傳》:桓玄「廟祭不及於祖,……慢祖忘親,時人知其不永。」

案,桓玄篡位以後,只置一廟,廟祭但及於父而不及於祖,引起時人許多議論,具如上引。除此以外,徐廣、卞范之等亦均不以為然。但是桓玄對此卻執意不改。《宋書》卷一《武帝紀》:劉裕逐桓玄後「焚桓溫神主於宣陽門外。」桓玄只立桓溫一人神主,就是廟祭不及干祖的說明。桓玄於宗廟大事如此固執,違禮悖俗,難於解釋,其中似包含某種隱情。

桓氏廟制問題,與孫吳有可比較之處。《宋書·禮志》三謂孫權稱帝,不立七廟,但有孫堅一廟在長沙臨湘,又有孫策一廟在建鄴。孫氏廟制不立,主要是為了遮掩其先世隱情。富春孫氏「孤微發跡」 ,不預士流。《孫堅傳》注引《吳書》謂「堅世仕吳」,是韋昭為吳修史不得不有的虛美之詞。《宋書·符瑞志》上及《太平御覽》卷五五九引《幽明錄》,皆謂孫堅之祖孫鍾與母居,遭歲荒,種瓜為業,這當是陳壽所謂「孤微」所本。孫鍾與孫堅,《幽明錄》謂為祖孫,《異苑》謂為父子,六朝即已難詳。《水經·漸江水注》富春亭山「有孫權父家」,楊守敬《水經註疏》謂權字為堅字之誤,因為若是權父,當逞稱孫堅為是,不必累贅言之。楊氏之說實際是贊同《異苑》的,亭山之冢即孫鍾冢。寒門無世譜,孫氏世系難詳,冢墓莫辨,宜其干立國時無法建立正規廟制。以孫吳立廟事度桓玄,可知桓氏「大楚之祭不及於祖」,其隱情亦在遮掩桓氏類似於「孤微發跡」的家族歷史,與孫氏一樣。

桓玄之族出自譙郡龍亢,祖桓彝南渡,與東晉先後執政諸士族相比,門戶地位不高。史籍均謂桓彝為東漢大儒桓榮之後,是可信的。但各書所記桓氏世系卻有差異。《世說新語·德行》「桓常侍聞人道深公者」條注引《桓彝別傳》,謂桓彝為桓榮十世孫,這是一說。《晉書》卷七四《桓彝傳》及尊經閣本《世說新語》所附《人名譜》(以下簡稱《世說人名譜》)之《龍亢桓氏譜》謂為九世孫,這是二說。《元和姓纂》卷四謂為八世孫 ,這是三說。桓彝之於桓榮,時代杳遠,序次不清。魏晉以後,龍亢桓氏似已沉淪不預時望。桓彝之父,《晉書》及《世說人名譜》均作桓顥 ,為官止於公府掾及郎中 ,其人即桓玄曾祖。《桓玄傳》所云「曾祖以上名位不顯」者,當是就桓顥及其以上幾代而言。

在十分注重士族譜系的東晉時代,桓彝為東晉功臣,桓溫居人臣極位,桓玄且曾稱帝立國,他們都不去查訪本來是可以查訪清楚的桓氏近世譜系,以致留下疑竇,造成後代史籍中桓氏世系的紊亂,這確實令人費解。

比較上述著錄桓氏先世諸書,我認為比較翔實可信的是《世說人名譜》 。《世說人名譜》自桓榮以下第二、三、四、五世,序次清晰,每一世代的兄弟行輩的名諱仕履及所從出,也很清晰,而且與《後漢書》卷六七《桓榮傳》及諸附傳所記完全相符。其所著錄第八世顥、第九世彝,與其它著錄桓氏先世諸書相較,序次雖有一代之差而名諱相同。值得注意的是第六世和第七世。《世說人名譜》留有第六世的世系位置而缺第六世的名諱仕履。其第七世作「楷,字正則,濟北相」,也未著楷父即第六世的名諱。楷父究竟是第五世桓典、桓曄 、桓彬兄弟輩中哪一個人之子,在這裡也看不出來。但,第六世名諱缺如,正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線索,可供我們探尋考證。

茲參考《世說人名譜》,並據下文考證,試作《龍亢桓氏世系表》如下 :

據《世說人名譜》資料,我們可以確認以下幾點:

一、桓彝應是桓榮第九世孫,作十世孫者沒有《世說人名譜》這樣可信的根據。作八世孫者則涉及計算方法問題,難以確言,姑置不論。

二、桓氏譜系紊亂,問題主要出在缺名的第六世,如果確有隱情存在,以存在於第六世的可能性最大。

三、第五世桓氏兄弟均死於漢末靈、獻之時(說詳下),所以第六世的年代應當在曹魏的初期至中期。

為什麼五世儒宗、迭為帝師的譙郡龍亢桓氏,其世繫到曹魏初期中期時忽然失載了呢?是什麼緣故使桓氏子孫不得不從自己的譜系中略去第六世的名諱仕履?

我推測,曹魏嘉平元年(249年)預於曹爽之獄而被誅夷的桓范,就是譙郡龍亢桓氏第六世的主要人物,是桓彝的曾祖或曾祖的兄弟。我還推測,桓范很可能是桓氏第五世桓典之子。龍亢桓氏譜系失載第六世的名諱仕履,就由於桓范被誅,桓氏成為刑家,因而在逃子孫力圖隱蔽桓氏家世的緣故。

以下,我將逐次論證這一假設的合理性。

《三國志·魏志·曹爽傳》注引《魏略·桓范傳》:「桓范,字元則,世為冠族,建安末入丞相府。」《太平御覽》卷二二四引《桓氏家傳》:「延康元年(220年)初置散騎之官,皆選親舊文武之才,以為賓宴之屬。遷桓范為散騎侍郎。」同書同卷引《魏略》,謂「是時散騎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選」,而《曹爽傳》裴注又謂桓范「以有文學,與王象等典集《皇覽》。」由此可見,桓范既是英儒高才,又有文學,很有資格入為散騎。這反映了桓氏家族的冠族地位以及其家世學問傳襲的事實。

桓范於正始時官大司農。「曹爽輔政,以范鄉里老宿,於九卿中特敬之,然不甚親也。」嘉平之變,司馬懿閉洛陽城門拒納曹爽。桓范不應懿命,矯詔奔爽,為爽策畫,當由於是曹操舊屬,與曹氏同鄉里,又受曹爽敬重之故。桓范為帝室鄉里之親,與上引桓范以親舊入選為散騎侍郎,亦可呼應。

桓范建安末入丞相府,至嘉平初已歷三十年之久,自然是「老宿」無疑,按年齡,與正始時新進少年名士不屬一輩。從意識形態看來,桓范所著《世要論》 ,其內容與名士談玄者大相逕庭。《世要論》主張「度世授才」。明帝時桓范薦徐宣為僕射之言,也反映了「度世授才」思想。他說:「爭奪之時以策略為先,定分之後以忠義為首」 。這些說法部與建安時曹操標榜的「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的原則一致。正始名士處於「定分」之後的「治平」之世,卻以浮華進趨於時,與桓范尚忠義之說很不一樣。桓范尚忠義,不悖沛國桓氏家世儒宗的門風,與其時司馬懿標榜以孝治天下,頗為接近 ,這或許是曹爽對桓范敬重之而不甚親的緣故。

司馬懿處置曹爽一黨,手段極其殘忍。《晉書》卷一《宣帝紀》曰:「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數十年後,當晉明帝問及晉朝先人所以得天下之由,王導「乃陳帝(宣帝,司馬懿)創業之始及文帝(司馬昭)未高貴鄉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所謂「創業之始」,說的就是嘉平獄後逐步發生的事。由此可見,司馬懿及其子孫,是非常避忌誅曹爽一案的,魏晉載籍當然也不敢盡其詞 。隨著時間的推移,洞悉嘉平之獄實情的人越來越少,桓范事迹也越來越湮沒無聞於世。

另一方面,桓范預此「大逆」,宗族連及誅夷,僥倖漏過法網的子弟皆以全身為幸,當然更不敢顯露與桓范的親屬關係,以招禍災。因此撰桓氏家傳之人,對於桓氏先人只追溯至桓彝之父桓穎為止,如果再向上追溯,勢必觸及桓范預「逆」問題,因而觸犯晉室朝廷及桓氏家族雙方的忌諱。只是由於《世說人名譜》中的《桓氏譜》揭出桓穎之父桓楷之名,並空懸無名諱仕履的桓楷之父一代於桓氏譜系之中,才使我們得以探微索隱,窺測桓玄「曾祖以上名位不顯」以及廟祭不及其祖的真實意義。

桓玄高祖桓楷,官濟北相,桓玄曾祖桓穎,居公府掾及郎中。以桓楷、桓顥父子的官位相比,國相顯於公府掾及郎中,也就是說桓玄高祖顯於曾祖,因而不能得出桓玄「曾祖以上名位不顯」的結論。頗疑桓楷仕魏為國相時值嘉平獄起,坐父桓范罪當誅。桓楷是伏法,是逃亡,無跡可尋,而其後人以及史臣則以「名位不顯」掩而蔽之。而桓楷之子桓顥出仕,當在入晉以後,網禁已疏之時。我們知道,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被司馬氏所殺,入晉後稽康子嵇紹咨出處于山濤,山濤答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 」嵇紹遂得起家為秘書丞。桓顥亦以司馬氏刑家之後出仕晉廷,情況正與嵇紹相類。只不過嵇康之誅,並沒有株連親族,與桓范頗有不同。

《三國志·魏志·曹爽傳》注引《魏略·桓范傳》,謂桓範字元則,而《世說新語·賢媛》「許允婦是阮衛尉女」條注引《魏略》則謂桓範字允明。兩處同引《魏略》而文字互異,必有一誤。張鵬一《魏略輯本》 卷一零,於此亦未作解釋。案《文選》卷三五《七命》注引《應瑗與桓范書》,稱桓範字為元則;《真誥》卷一六《闡幽微》註:「桓範字元則,沛國人,有才學籌策,仕魏位至大司農,黨曹爽被誅也。」《史通》卷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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