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郗鑒——兼論京口重鎮的形成 四、郗鑒與京口的經營

如前所論,郗鑒得以否定陶侃、庾亮下都廢黜王導之謀,主要在於他以徐州刺史據有京口,於建康有舉足輕重之勢。京口成為東晉的重鎮,是一個歷史過程,有多方面的原因,不只是出於權宜的考慮,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京口重鎮的形成,發端在郗鑒。

徐州地境,《禹貢》謂「海岱及淮」。西漢十三州部之一的徐州,大體即是這個區域。江左流寓之初,徐州地境南移,據淮南北以迄江北之地,居刺史任者先後為蔡豹、卞敦、王邃、劉遐,治所則隨軍事形勢而進退,但都在長江以北。郗鑒繼劉遐為徐州刺史,治廣陵 。

《郗鑒傳》,蘇峻亂,陷台城,郗鑒自廣陵遣人間道至江州,謂溫嶠曰:「今賊謀挾天子東入會稽,宜先立營壘,屯據要害,既防其越逸,又斷賊糧運。然後靜鎮京口,清壁以待賊。賊攻城不拔,野無所掠。東道既斷,糧運自絕,不過百日,必自潰矣。」溫嶠深以為然。郗鑒首倡「靜鎮京口」之議,本來只是針對蘇峻自歷陽過江以後,軍隊無後方供應,欲取三吳以為依託的圖謀而發,並未估計到京口此後將成為東晉南朝系建康安危的重鎮。

此時,郗鑒處境比較特殊。他以引流民帥平王敦之功,得為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究州刺史(後加刺徐州)、假節,並頂明帝遺詔輔政諸大臣之列。但是他由於對王敦的看法不盡同於王導,在周札贈官問題上與王導發生過尖銳衝突。而且,郗鑒的流民帥身分,同祖約、蘇峻一樣,所以也難得見信於執政的庾亮,沒有機會居中樞之任。咸和二年十一月,祖約、蘇峻初起兵,庾亮甚慮全盤皆亂,局面不可收拾,因此不許各地興兵勤王。《世說新語·容止》注引《晉中興書》:「溫嶠及三吳欲起兵衛帝室,亮不聽,下制曰:『妄起兵者誅。」郗鑒於時欲率廣陵之眾赴難,「詔以北寇,不許。」但同時或稍後,虞潭受命督三吳、晉陵、宣城、義興諸郡軍事;張闓宣太后詔於三吳令速起兵;桓彝則興兵於宣城。溫嶠更不顧制書所禁,早在蘇峻濟江之前一月,即咸和三年(328年)正月自武昌東下,軍於尋陽,聲稱入援建康。只有郗鑒不同,他小心從事,不敢妄動,必待蘇峻濟江、台城陷落、庾亮出奔,陶侃東下之後,在廣陵「城孤糧絕,人情業業,莫有固志」的情況下,才不得不刑白馬,誓三軍,以示效忠東晉,然後,才有上述向溫嶠提出的「靜鎮京口」的建議。而且,他還必待得到陶侃委署都督揚州八郡軍事後,始自廣陵濟江;而且濟江以後亦不能據京口而守之,必得與陶侃等人會師,以聽調遣。這些情況,說明郗鑒自知在蘇峻之亂中如何自處,是一個敏感的問題,必須謹慎從事,不得稍有專擅,否則將授人以柄。

以陶侃為盟主的陶、溫、庾聯軍,於咸和三年五月順流東下,屯駐建康城西秦淮河口的查浦、蔡洲。郗鑒軍所築白石壘,亦移交給庾亮軍駐守。郗鑒則專註東方,王舒的浙東軍,虞潭的浙西軍,俱受郗鑒節度。蘇峻遣將管商、張健等寇掠三吳,又遣人出江乘掠京口以東。這樣,當陶侃聯軍與蘇峻叛軍在建康附近相持的同時,又形成了京口以南以迄三吳一帶的東方戰場,因而郗鑒得以逐步實現其「靜鎮京口」以斷蘇峻東路的計畫。

東方戰場的形成,與三吳地區在江左的戰略地位有密切關係,而三吳地區的戰略地位,又有其歷史的、地理的原因,須要稍作追敘。

西晉滅孫吳以後,三吳是「難安易動」 的地方。西晉用東南六州將士戍守江表,唯恐三吳有事。吳士在洛陽受到歧視,也增加了吳人的不自信之心。以後,王導助琅邪王司馬睿協調僑舊士族利益,使多數三吳士族逐步進入東晉統治集團,而沒有成為一種長期獨立於僑姓士族以外的政治勢力。在江左以後出現的紛紜的政治事件中,三吳士族往往分為兩部分,與僑姓士族內部鬥爭的兩造分別結合。江左的幾次叛亂,情況就是這樣。建興元年(313年)吳興周玘謀反司馬睿,與之同謀的是鎮東祭酒東萊王恢。永昌元年(322年)王敦反叛,吳興沈充起兵響應,同郡錢鳳為王敦謀主。王敦在請誅劉隗疏中,訴隗「復依舊名,普取出客」一事,其所「普取」的應是江南士族豪強地主的佃客 ,因為僑姓士族的佃客是沒有「舊名」可檢的。王敦既為南士爭利,所以就有南士沈充、錢鳳之輩支持王敦。另一方面,南士站在東晉朝廷一邊的,人數更多。《晉書》卷七六《虞潭傳》:「王含、錢鳳等攻逼京都,潭遂於本縣(會稽餘姚)招合宗人及郡中大姓,共起義軍,眾以萬數。」孔但亦曾在會稽起兵。這都是南士用武力支持司馬氏政權之證。總之,東晉朝廷有事,往往牽動三吳;建康內戰,三吳就會出現東方戰場。《通鑒》太寧二年(324年)沈充司馬顧颺說沈充,有「並東西軍之力」 之語,胡注曰:「東軍謂沈充軍(案起自吳興),西軍謂王含、錢鳳等軍(案在建康附近)也。」叛軍有東西軍,東晉官軍同樣有東西軍。

在這種背景下,蘇峻亂起,江左也迅速形成分別稱為東西軍的東西兩個戰場。東方郡縣,一方面有人暗降蘇峻,反對東晉朝廷,如《王舒傳》所說「臨海、新安諸山縣並反應賊」;另一方面又有更多的南士支持東晉郡守,興兵討伐蘇峻,抵抗蘇峻東來。《晉書》卷七七《蔡謨傳》:「蘇峻構逆,吳國內史庾冰出奔會稽。〔峻〕乃以蔡漠為吳國內史。謨既至,與張闓、顧眾、顧颺等共起義兵,迎冰還郡。」吳國義軍之起,主要得力於顧眾、顧颺兄弟。《晉書》卷七六《顧眾傳》:「蘇峻反,王師敗績,眾還吳,潛圖義舉。……前臨江將軍張悊為峻收兵於吳,眾遣人喻悊,悊從之。眾乃遣郎中徐機告謨曰:『眾已潛閤家兵,待時而奮……』」。同傳臨平人范明「率宗黨五百人」,合顧眾等軍凡四千人,進討蘇峻部將張健。丹陽義兵則為張闓、陶回所聚。《晉書》卷七六《張闓傳》:張闓本孫吳張昭曾孫,世居丹陽,遂為丹陽人。蘇峻據建康,「使闓持節權督東軍」。張闓既與顧眾兄弟組織吳國義兵,又與陶回共督丹陽義兵,並以米穀濟郗鑒軍。《晉書》卷七八《陶回傳》:陶回,丹陽人。蘇峻起兵,「王師敗績,回還本縣收合義兵,得千餘人,並為步軍,與陶侃、溫嶠等并力攻峻,又別破(峻將)韓晃。」吳興義兵由太守虞潭所聚,虞潭家憧盡遣為兵。

上引《張闓傳》張闓受蘇峻命「權督東軍」,此東軍大抵指東方諸郡原有的郡兵。《晉書》卷七六《王舒傳》:「峻聞舒等兵起,乃赦庾亮諸弟以悅東軍」,此東軍則指南士所聚義兵。這兩者都是東晉東方戰場的軍隊。

由於東方各郡義軍紛起,乃有陶侃以王舒監浙東諸軍事,虞潭監浙西諸軍事,均受都督揚州八郡諸軍事郗鑒節度之命。

江左內戰中東方戰場的存在,說明南士在本籍既易招合部曲家兵,又具有廣泛的政治影響。東晉如能牢固地控制三吳,南士的力量就能為東晉朝廷所用,三吳就能成為東晉的戰略後方,這對於鞏固建康,是一個極重要的因素。所以郗鑒都督東南八郡,既是為了抵禦蘇峻的需要,又是為了東晉長期的戰略需要。

三吳成為東晉的戰略後方,還有經濟上的原因,這就是建康的糧食供應,建康以下長江兩岸軍隊的給養,都要仰給三吳。

《輿地紀勝》卷七「丁卯港」注引《輿地誌》:「晉元帝子哀鎮廣陵,運糧出京口,為水涸,奏請立埭。丁卯制可,因以為名。」案東晉琅邪王司馬衷鎮廣陵,在建武元年(317年)六月至十月,丁卯埭即此年所開,今鎮江市東南郊運河沿岸有丁卯橋,當是古丁卯埭所在處。廣陵軍糧,賴三吳所產,經運河北出京口運來。蘇峻亂時,江南漕運斷絕,因而據廣陵的郗鑒「城孤糧絕」;而郗鑒過江後軍在京口,得暫仰張闓自丹陽、晉陵就近供給米穀。蘇峻擾三吳得手,糧食較充,故得以米萬斛溯流供給豫州祖約。郗鑒就是根據這些情況,建議於曲阿一帶立壘斷蘇峻三吳糧運。由此可見,三吳米穀,是交戰雙方賴以進行戰爭的物質基礎 。

江南地方,由今蘇南以迄浙東,今天都是產糧之地。但是在東晉,丹陽、晉陵還很貧瘠,產糧區在此以南的三吳。三吳開發潛力最大的地方,首推會稽,是三吳的腹心所在。據《三國志·吳志·鍾離牧傳》,會稽永興(今浙江蕭山)稻田,畝產至三斜之多。《晉書》卷七七《諸葛恢傳》,恢為會稽太守,晉元帝語恢曰:「今之會稽,昔之關中,足食足兵,在於良守。」會稽有此條件,所以蘇峻叛亂前夕,王導謀樹外援,出弟王舒為會稽內史;而蘇峻兵起,有挾持成帝東奔會稽以為久計的圖謀;亂平以後,建康殘破,三吳之豪也請遷都會稽。

由於會稽具有優越的經濟條件,在南北對峙形勢中又較安全,所以東晉成、康以後,王、謝、郗、蔡等僑姓士族爭相到此搶置田業,經營山居,卸官後亦遁跡於此,待時而出。《宋書》卷九三《隱逸·王弘之傳》載謝靈運與廬陵王義真箋曰:「會境既豐山水,是以江左嘉遁並多居之。但季世慕榮,幽棲者寡,或復才為時求,弗獲從志……。」這樣,會稽又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棲遲會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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