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郗鑒——兼論京口重鎮的形成 三、郗鑒與王導

郗鑒在北時,曾受東海王越之辟;稍後,又受琅邪王睿委署。他與東海王越和琅邪王睿的這種關係雖然並不深固,但對於他的南奔卻有直接影響。郗鑒過江,不負舊誼,除了效忠元帝、明帝外,對於昔日舉主江統的後人,亦深相交結,儘力提攜。郗鑒顯達,辟江統子虨為司空掾,又請為司馬;檄統次子惇為兗州治中,辟太尉掾。江虨亦曾與輔政的會稽王司馬昱共薦郗鑒子愔。郗鑒對於居中樞之任的門閥士族,也力圖多方聯繫。

郗鑒南來,以流民帥而得迅速進入建康朝堂,主要是得力於紀瞻。《晉書》卷六八《紀瞻傳》:「時郗鑒據鄒山,屢為石勒等所侵逼。瞻以鑒有將相之才,恐朝廷棄而不恤,上疏請征之,曰:『……伏見前輔國將軍都鑒少立高操,體清望峻,文武之略,時之良干。昔與戴若思同辟,推放荒地,所在孤特,眾無一旅,救援不至。然能綏集殘餘,據險歷載,遂使凶寇不敢南侵。但士眾單寡,無以立功。既統名州,又為常伯,若使鑒從容台闥,出內王命,必能盡抗直之規,補兗職之缺。自先朝以來,諸所授用,已有成比。戴若思以尚書為六州都督、征西將軍,復加常侍;劉隗鎮北,陳眕鎮東。以鑒年時,則與若思同;以資,則俱八座。況鑒雅望清重,一代名器。聖朝以至公臨天下,惟平是與。』」紀瞻力薦郗鑒「補袞職之缺」,其政治意向是希望郗鑒在王敦叛亂迫在眉睫之時站在晉元帝一邊,抗拒王敦。其時戴淵以六州都督擁兵屯駐合肥,與屯駐淮陰的劉隗同為晉元帝所倚重。第二年,戴淵自合肥奉詔入衛建康,所率軍隊一觸即潰,戴淵亦被王敦殺害。接著,郗鑒應徵自嶧山南來,所率部曲即屯駐於戴淵剛剛撤離的合肥,填補了戴淵留下的空缺,郗鑒本人則拜尚書入官建康。這些當與紀瞻疏薦有直接關係。郗鑒雖有時望,但以流民帥而得入官建康,如果沒有有力人物為之援引,是不可能的。

郗鑒孤身入建康事,還有值得分析的地方。合肥是當時軍事要地,與建康為犄角,本不宜由流民帥入駐。郗鑒先是於「永昌初征拜領軍將軍,既至,轉尚書,以疾不拜。」領軍掌宿衛之任,也不是遠來流民帥郗鑒所宜領。所以郗鑒一到建康,就有轉拜尚書之事,而郗鑒不會不懂內情,因而「以疾不拜」。等到王敦勢逼,明帝才真正有了用郗鑒勢力以為外援的要求,遂有對郗鑒假節鎮合肥之授,郗鑒才有了回到他所統流民的駐地合肥的機會。可是,王敦又不願接受這一於己不利的事實,上表以郗鑒回建康為尚書令。由此看來,郗鑒南來後得入東晉上層集團,雖經紀瞻薦引,畢竟還是有此一段若隱若現的曲折過程。其中關鍵之處是,從朝廷說來,郗鑒可為己用,但他畢竟是流民帥,必須小心謹慎對待,有所防範;從都鑒本人說來,他雖然可以在王敦之亂中為朝廷奧援,但不能脫離隨他南來的兗州流民群體,否則他將失去資實,一事無成。

紀瞻是南士冠冕,對琅邪王司馬睿立足建康,繼承帝位,出力甚多,影響甚大。朝廷為了應付王敦之亂,以紀瞻為領軍將軍。他於宿衛六軍中威望最高,六軍對他敬憚祗肅。據《北堂書鈔》卷六四引《晉起居注》,晉制:「領軍閑無上直之勞,可得從容養疾。」其時紀瞻年邁在病,朝廷以之為領軍,意在借重其威望而又得遂其閑養。王敦再逼京都,明帝請瞻「卧護六軍」。而郗鑒適有都督從駕諸軍事之命,宿衛六軍除已知護軍應詹、左衛庾亮在前應敵之外,其餘部分當在從駕諸軍之中。不過六軍寡弱無力,真正起作用的,是以郗鑒密謀而得入援的流民帥。紀瞻對郗鑒的薦舉,起了立竿見影的作用。

郗鑒南來,王敦再叛,政治形勢非常微妙。原來王敦初叛,是在執政王導的默契下進入建康的,其直接目的是清君側,所謂君側,指明是劉隗、刁協、戴淵等一批王氏家族的仇人。《晉書》卷九八《王敦傳》載王導遺王含書,有雲「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流,心思外濟。」這是王導明確承認本與王敦同謀。據《晉書》卷六九《周顗傳》,王敦初叛入京,殺周顗、戴淵,都曾咨之於王導。王導後來說:「吾雖不殺伯仁(周顗),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其實由王導而死者,不只周顗,還有戴淵。後來王敦再叛,以台中軍情告王含者也是王導。上引導遺含書,一則說「得征北(王邃,王導從弟)告,劉遐、陶瞻、蘇峻等深懷憂慮,不謀同辭」;再則說「導所統六軍,石頭萬五千人,宮內後苑二萬人,護軍(應詹)屯金城六千人。劉遐已至,征北昨已濟江萬五千人。」與王敦、王含通關節的王導,卻又是明帝所令征討王敦、王含的大都督、假節。這就是王敦再叛時形勢微妙之所在。王導所統六軍,當即紀瞻「卧護」的宿衛六軍,可知王導還擁有某種勢力可以影響京師形勢。而王導的六軍,其中的一部分又正是明帝欲置之於郗鑒都督從駕諸軍事之下的。由此可見,郗鑒與王導之間,也存在一種微妙關係。

其實郗鑒得以自嶧山南來,王導就曾起過作用。據《紀瞻傳》,我們知道,紀瞻在薦郗鑒疏的末尾贅言:「是以臣寢頓陋巷,思盡聞見,惟開聖懷,垂間臣導,冀有毫釐萬分之一。」這就是說,郗鑒部眾南來和征郗鑒入朝諸事,還需要得到王導的首肯,否則不會被朝廷接納。

微妙的關係,尖銳的形勢,需要南來不久的郗鑒確定自己的政治態度,尤其是對琅邪王氏的政治態度。

從郗鑒爾後的行事看來,他的政治態度首先是支持東晉,不贊同王敦的無君之心。郗鑒由合肥入朝時,王敦截留之於姑孰,與論中朝人物樂廣、滿奮。郗鑒力言中朝愍懷太子之廢、趙王倫篡立之時,樂廣處傾危之朝不可得而親疏,柔而有正;而滿奮則是失節之士,不可與樂廣同日而語。這就無異向王敦表明,自己不願黨同於王敦。其次,郗鑒也沒有黨同於戴淵之輩以與琅邪王氏為敵,寧願折衝於士族諸門戶之間,以求政局之穩定。後來他固辭衛將軍軍號,反映了他不願凌駕諸士族的謙退立場。都鑒既不苟同於一方,就免不了在當軸諸士族之間時而與此、時而與彼發生矛盾。王敦亂平後,在應否追贈周札的問題上,這種矛盾一度表現得很尖銳。

義興周氏是有名的「江東之豪」。王敦首逆,周札都督石頭諸軍事,開門應敦,使晉軍敗績。王敦出於疑忌,又族滅周氏。王敦事平,周氏故吏訟周氏之冤,請加追贈,引起朝廷激烈爭論,其意見備見《晉書》卷五八周札、卷六七郗鑒諸傳。卞壺以札開門延敵,不宜追謚。王導認為「札開石頭,忠存社稷,義在忘生」,與譙王無忌、周顗、戴淵等死難之臣一樣,合乎人臣之節,應一例追贈,不應厚彼薄此。顯然,王導是袒護王敦的。

都鑒議同卞壺,而與王導針鋒相對。他說:「若敦前者之舉義同桓、文,則先帝可為幽、厲邪!」由於王氏權重,朝廷竟從導議,而卞、郗之議不行。這場尖銳的論戰,說明其時郗鑒、王導關係並不和諧,雖然這還不是當時政局的關鍵所在。

東晉政局,成帝即位(太寧三年,325年)後為之一變。成帝沖幼,王導、卞壺、郗鑒、庾亮等七人同受明帝遺詔輔政。接著,庾後(庾亮妹,成帝太后)臨朝稱制,庾亮居帝舅之尊,地位迅速上升,政之大要,皆決於亮。朝廷立即出現了庾亮與王導的明爭暗鬥,成為政局中的主要矛盾。都鑒處於這一矛盾之間,力求抑制矛盾的發展,起穩定時局的作用。

庾、王家族,早先在元帝、明帝時共同利益尚多,矛盾本來並不顯著。元帝過江後未即帝位以前,有用申、韓以張皇權之意。《晉書》卷四九《阮孚傳》:孚「渡江,元帝以為安東參軍。……時帝既用申、韓以救世,而孚之徒未能棄也。」案元帝為安東將軍,在永嘉元年七月至五年五月(307—311)。據《元帝紀》,其時「王敦、王導、周顗、刁協並為腹心股肱」,所以「用申、韓」並非特意針對琅邪王氏。《晉書》卷七三《庾亮傳》:「時〔元〕帝方任刑法,以《韓子》賜皇太子。亮諫以申、韓刻薄傷化,不足留聖心。太子甚納焉。」其時已在建武、太興之際,王氏坐大,庾氏有此諫,足見王、庾之間尚得相安。後來王敦有意稱兵,深忌庾亮而外崇重之,庾亮憂懼去官,旋復參與平亂。儘管如此,庾亮與王導尚無特殊衝突發生。

明帝經歷了王敦之亂的劇烈震動,對王氏家族更有戒心,親庾亮、疏王導的意向越來越明顯。《太平御覽》卷五九三引《語林》:「明帝函封詔與庾公,信誤致與王公。王公開詔,末云:『勿使冶城公 知』。導既視,表答曰:『伏讀明詔,似不在臣,臣開臣閉,無有見者。』明帝甚愧,數日不能見王公。」案裴啟著《語林》,成書時上距明帝才四十來年,所載掌故多可信。即令情節有違,要當為其時人對王、庾關係觀感的反映。明帝成年在位,「潛謀獨斷」(《明帝紀》),雖袒庾而不縱庾,庾、王之間還不具備公開進行傾軋的政治氣候。

到了成帝之時,母后稱制,庾氏坐大,情況就不一樣了。《晉書》卷七三《庾亮傳》史臣曰:「牙尺垂訓,帝念深於負芒。」《晉書》卷三二《后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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