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戰區雜記 我押鬼子修公墓

黃隆熾(中國駐印軍新一軍教導總隊)

1944年,在我的軟磨硬纏下,哥哥、姐姐(那時我父母早已仙逝)勉強答應了我跟著三位堂叔去從軍的請求。其實我心裡早作好瞞著兄姐參軍的打算,能得到他們的首肯,自然高興萬分。

日俘工作的最後那天下午,我們讓他們提前收工,回去準備一下東西,明日好離去。這是最後一次相處了。我們班上的其餘11個人都衣裝整齊地端槍站在我身後。日俘士官把兩百餘人集齊站在我們的面前,一起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

接收日俘的第一天早上,我們這個班的戰友特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戰士們都是經過挑選的,年輕、體質好,裝備起來威風凜凜。吃過早飯,我們早早地到駐地門前等日俘的到來。

八點整,一名矮個子日本士官帶著兩百多名戰俘來到我們的面前,整好隊之後就向我們敬禮,然後開始報告。那時候沒有翻譯,雙方交流全靠寫(日本人都懂漢字)。他們的口頭報告我自是一句也聽不懂,但我們都挺直了腰身。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就在我們的面前,隨時聽候我們的調遣。我腦中閃過大轟炸時,日機在成都上空盤旋的情景,大喊一聲:「出發!」兩名戰士跑步上前端槍做前導,中間夾著日俘,另有兩名戰友斷後,其餘的就留在駐地值勤。我也跟著進入墓地,看著工程人員分配當天工作。

恨是無法抹去的。日本人姦淫我們的姐妹,殺害我們的骨肉同胞,有時甚至放狼狗咬死他們。但我們不是帝國主義,不會用野蠻的方式來對待那些哪怕已經犯下了滔天大罪的日本軍人。

我們的戰士從不打罵日俘,但日俘勞動時根本不敢偷懶。他們的士官和小隊的軍曹,稍有不合意輕則怒罵,重則毆打,抓到什麼就用什麼打。被打的人不但不敢回嘴,還得端端正正地站好,任他打罵,口裡還得不斷「嗨!嗨!」地答應著。

從軍生涯也還順利,到印度之後我很滿意自己當上了一名步兵。在所有的兵種中,步兵上戰場面對面打日本鬼子的可能性最大,也最解恨!但那時戰爭已傾向結束了,根本沒有上戰場的機會。日本投降後,雖則滿心歡喜,卻也留下了不少遺憾:沒能親手治一治這傲氣十足的小日本!

駐地選在了東山街口的一座還沒完工的樓房裡(二樓用於居住,一樓就做警衛點),街口直通墓地,大約離那裡200米。整個墓地佔地10公頃左右,坐落在廣州沙河鎮白雲山石頭崗,背靠一座圓錐型的小山。山前就是一座青色大理石紀念碑,正面雕上了孫立人將軍的題詞「新一軍印緬將士紀念碑」。四條大理石柱直衝雲天,從四面看去都是象徵勝利的「V」字型。這四根大石柱還代表著新一年的軍訓:義、勇、忠、誠。而這四個字中又包含了四維:禮、義、廉、恥,以及八德:忠孝、仁愛、仗義、和平、仁義、武德、智仁、勇的全部要求。當時公墓主體工程已大致完成了,日俘的工作也就還剩下挖地、抬土、運泥、填路等。

他接過紙,看了好一會兒。明白意思後,立馬站了起來,低下頭,口中不斷「嗨!嗨!」。從此他再也沒有對我巴結討好說奉承話,見了我們的士兵只是立正低下頭,口中叫著「嗨!嗨!」。但日俘中,士官和軍曹打罵士兵的現象少了。

1945年底,在我們和日俘相處了兩個多月後,公墓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了,上級命令將日俘遣返回國。

我胡亂地用中國式的日本話要他們回國後好好工作和學習,不要再侵略他國和欺辱別國的人民。聽我講完之後,士官出列說了一連串日語,大意是感謝我們的照顧。而我只聽懂了最後一句:「謝謝關照!謝謝關照!」日俘們又一起大聲說了一句「謝謝關照!」之後,集體行了個軍禮。我們也還了他們一個軍禮,這個軍禮包含了多少意義,中國的軍人用大度的胸懷包容了他們多少罪行!

日俘開始走了,不少人不斷向我們招手,我們12個人筆挺地立著。兩個多月來我們從未打罵過他們。他們曾用狼狗、細菌和酷刑來對待我們的兄弟姐妹、骨肉鄉親,而我們從未將這些野蠻殘酷的方式加諸他們身上!

衣口袋裡抽出一枝漂亮的筆來。(這是我在緬甸時從一位美國軍人手裡買來的,叫「愛威兒夏克」,是一枝名筆)。日俘士官一見這枝筆就「啊呀,啊呀」地叫了起來,不斷豎起大拇指對我笑。我寫到「什麼事?」他接過筆寫了一些當天的勞動狀況,以及同技術人員的接觸情況,又感謝起我們來,說我們待人特別好。他見我沒吭聲,又寫自己本是一名高中生,遣返回國後還是要讀書的。他看著我繼續寫道:「你真有學問啊,簡直叫我吃驚。我見過不少的中國軍人,只有你最有學問,也最有風度。」他又指指我的筆寫了「漂亮」這個詞,還看了看飯桌上的菜飯寫出「酒肉飯飽」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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