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盟軍友誼 史迪威二三事

王楚英(中緬印戰區史迪威總部聯絡參謀、警衛隊長)

我是一名老遠征軍,1942年入緬援英,1943年的反攻緬甸、拓通中印公路等歷史事件,我都親歷過。更有幸的是,我作為軍事委員會駐緬參謀團暨中國駐印緬軍事代表侯騰少校的參謀,被派到緬甸梅苗史迪威總部當聯絡參謀並擔任警衛隊長,算是真正近距離地接觸到了史迪威這位盟軍統帥。

當時,我帶領著憲兵32人、無線電台一部、有線通信兵一班、汽車五輛、炊事與勤務兵一個班共計官兵59人,負責史迪威總部的安全警衛、交通、通信、聯絡和內部勤務工作。

和史迪威很好打交道,因為這位美國老人是個中國通,和藹而親切。中國士兵都管他叫「我們的好老頭」、「我們的好老總」、「喬大叔」等。他這個人,不喜歡坐在總指揮部發號施令,總愛東奔西跑、親臨前線,所以我也就是經常身背圖囊、腰懸雙槍跟著他到處走;有時作為傳令軍官向部隊傳達他的命令,或者作為駕駛員為他開車,還不時被派去同英軍聯絡,老是屁股粘不了板凳,到處亂轉。

記得那是1942年4月9日,剛送走來梅苗開會的蔣介石,他就急匆匆地叫我開車帶他去看在曼德勒駐防的新38師。他既不佩帶軍銜標誌,更不通知孫立人,穿著軍便服,頭戴著一頂船形軍帽,只讓副官狄克上尉和梅里爾相隨,來到曼德勒「私訪」。他不到師部、團部和營部,直接到部隊駐地、施工現場和哨位去實地考察,跑遍了114團各連隊的營房、伙房、病房休息室、倉庫、馬廄、哨所和工地,連部隊挖的臨時廁所他都要看,還著意要找關押人犯與違紀軍人的禁閉室看看。這點是我意想不到的。

途中遇到114團的巡邏兵,史迪威要檢查其武器裝備。巡邏兵看看這個身材瘦削、精神矍鑠、藍眼睛的老頭,有點詫異,再瞧瞧我們這些隨行人員沒有一個熟面孔,更無熟悉的長官相陪,非但拒絕史迪威的檢查和詢問,反而嚴肅地說:「你們是幹什麼的?在這裡東遊西盪的,這裡可是軍營,閑雜人等不許入內。」我見情況不妙,出示了證件並解釋才作罷。史迪威非但不生氣,反倒很高興,笑容可掬地對這班巡邏兵說:「孩子們,你們都是好樣的,做得很對。」「孩子們」,這是史迪威對駐印軍的一貫稱呼,那種長輩般的愛護與特有的融洽感就這樣濃縮在三個字里。這也是東西方長官明顯的不同之處,或許是緣於美國平等的文化傳統,也或許是這位老人獨有的一種魅力吧。

那天在對114團的「私訪」中,史迪威這個老頭子被正在挖防禦工事的現場吸引了,立馬就跳了下去,看看交通壕里的隱蔽程度如何。對已挖好的露天掩體和有掩蓋的機槍陣地、觀測所,他都一一鑽進去看個究竟,還對一個士兵往外指指,示意他站到兩三百米以外的地方,而他則在堡壘內張望著看能否發現那個士兵,以判斷這個陣地戰時是否隱蔽。因為他會說中國話,長得文質彬彬,大家不知道他是將軍,很多人以為他是個傳教士,便毫無拘束地跟他談話,沒有一點距離地與他圍坐在一起,一會兒說工事,一會兒說生活的。正談得熱火朝天時,在另一側同士兵一道挖戰壕弄得周身泥土、滿臉污汗的114團團長李鴻大概是因為聽到有人說來了個外國老頭,便趕了過來。他一眼就認出了史迪威,連忙肅立一旁大聲發出了「立正」的口令。在場的官兵像是觸電了一樣,猛然挺身而立,目光炯炯向史迪威注視,剛才還熱鬧的場面,突然變得像是連空氣也凝固了一樣的肅穆寧靜。當李鴻團長大步上前向他舉手行禮時,他慢慢站起來微笑著答禮,連喊:「稍息!稍息!」李鴻接著說:「我是新38師114團團長李鴻,請將軍到我團部休息吧!」史迪威一面揮手叫士兵幹活,同時伸手緊緊握著李鴻那雙沾滿泥污的手,仔細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才說:「李團長,你這是從哪裡鑽出來的呀!你帶的部隊很不錯,這是一支好部隊,是我的好部隊。」說著,他把李鴻那雙泥糊糊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見那手上不但滿是老繭而且有不少的血泡,有的已經破了還有血跡。這時他的臉色變得嚴肅了,深情地對李鴻說:「我就喜歡像你這樣同士兵一體、踏踏實實幹事的軍官。在中國300多萬的軍隊里,能有半數的團長像你一樣,能有半數的團也像你這個團一樣,那就好了,就可以很快把日本鬼子消滅掉了。在緬甸,如果再有14個像114團這樣的步兵團,或者再有三到四個像200師那樣的師,我們就一定可以打敗坂田二郎,收復仰光了,你相信嗎?」史迪威越說越激動,李鴻則謙遜地答道:「將軍,您過獎了,我只是照孫立人師長的規定去做的,不過還是很不夠。」史迪威馬上說:「好!那就請你帶我去112團和113團再看看吧!」於是,又是我當司機,載著李鴻和史迪威他們向米丁格駛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李鴻團長,他的謙遜和史迪威的張揚,讓這次談話在我的記憶里非常深刻,而這一將一帥各自的風度都令人欽佩。

跟史迪威處久了,我最欣賞的就是他處事的公正。在一個盟軍的軍隊里,這點是很重要的。我想說件在蘭姆伽軍事基地開闢不久發生的事情。蘭姆伽這個整訓基地,開辦了很多學校,教學方案、計畫都是美國人制定的。而孫立人、廖耀湘這些老帶兵的人,都根據自己的經驗要求部屬,在嚴格執行蘭姆伽訓練中心的訓練計畫外,還要把每天早上和晚間的幾個小時充分利用起來,加練體能、射擊、築城等。結果,此事引起了美軍聯絡主教官斯利尼和菲力浦的強烈不滿,他們曾橫加阻止,但被孫、廖兩位師長斷然拒絕了。此事就鬧到了史迪威處。

那天是1943年的10月19日,史迪威剛由新德里回到蘭姆伽。他心情較好,因為美國陸軍和蔣介石的結扣解開了,美國陸軍答應了蔣介石的條件,而蔣介石同意由滇西出動15——20個師攻緬甸。於是,他聽了斯利尼和菲力浦這兩位美國聯絡官主教官的控訴後,便興沖沖地對他們兩人說:「你們二位做了件好事。我正要找他們呢!就麻煩你們二位把他們兩人請到我這裡來吧!你們也一道來。」不一會,四個人就來到了史迪威的辦公室。史迪威一反平時的嚴肅態度,竟起身相迎,笑容可掬地要孫、廖兩位將軍在他身邊的竹椅上落座。他並沒有馬上談斯利尼和菲力浦控訴他們二人的事,而是大談他這次重慶、新德里之行的收穫。說完,他才接著把話題一轉,對孫、廖二人說道:「二位將軍,我對你們的工作是滿意的,新22師和38師都是我的好部隊,我的孩子們都是好樣的。不過,在我們內部出現了分歧,這兩位上校不同意你們每天給部隊另外增加兩小時白天和兩小時夜間訓練的做法,認為你們不尊重美國教官,打亂了訓練計畫,加重了官兵的身心負擔,影響官兵的健康。你們有什麼意見嗎?」孫、廖二人聽後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廖耀湘是有名的「寶慶辣子」,一聽便火冒三丈,憤然說道:「中國是一個主權國家,我們兩人是政府任命的師長,有權管理、指揮我們的部隊。為了早日完成反攻緬甸的作戰準備,我們對所屬部隊利用業餘時間加強戰備訓練,這完全是我們的本職和主權。請恕我直言,美國聯絡主教官作為我們的盟友,對此事不該妄加干預甚至阻擾的,他們也無權干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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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旁觀者真是看在眼裡,喜在心上。這給另外一些專橫跋扈、輕慢中國軍官的美國聯絡官也敲了警鐘,讓他們的言行要檢點。而史迪威那種講公正,不偏袒自己同胞的做法,更令人欽佩。我覺得能保護這樣一位公正、愛護中國官兵的將軍,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而幸運的事。

自此以後,中國駐印軍的訓練就進一步掀起新的高潮,各級部隊長可以獨立行使職權而較少受到美國聯絡官的干預了。史迪威雖然還經常在蘭姆伽、重慶和新德里之間奔波不停,但他總是擠出時間回蘭姆伽住上10天半月,同中國官兵一道生活,檢查訓練,校閱部隊,親自觀看新一軍和特種兵部隊的各項競賽和戰鬥演習。

看著他忙碌、活躍的背影,心裡老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因為我覺得他是我們中國人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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