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盟軍友誼 從軍記

這是我見到JAY柔情的一面,我還見到過JAY能幹的一面。

但母親知道這個消息卻極力反對。畢竟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她捨不得。可我們這個普通人家,在戰時飛漲的物價前所面臨的沉重經濟負擔我早就看到眼裡,記在心上了。雖然我大哥聰明能幹,會收發電報,工資也高,但這時候已經兼了5份工作,來維持家用。父親也為了我和二姐姐的學費在灌縣做工。而參加駐印遠征軍,既發薪金,又能學技術,還能減輕家裡的負擔,是一舉三得的好事。可母親聽了還是不點頭。最後我急了,說:「好,現在我不去,萬一哪天被拉壯丁了(強征入伍),您可別後悔啊。」母親終於鬆了口,要我給父親寫信,他同意就行。信寫出後,父親很快就回信了,他很贊同我的做法,還說能為我有這樣的愛國想法而感到光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終於,我高興地到成都的隍城兵營報名了。

在雷多,我被分到了汽六團。在汽六團里,老兵特別愛跟我們擺「龍門陣」(聊天),所以關於 「ESE,頂好」的來龍去脈我終於清楚了。

1944年8月的一個早晨,我們從隍城出發。噼里啪啦的鞭炮隨即炸開,夾道歡送的人群里掌聲、歡呼聲也響起來了。我記得熙熙攘攘的人群從隍城一直擠到南門大橋。而連天的鞭炮聲一直沒有停過,整個路上都煙霧沉沉,飄著硫磺的味道。平時我是有點怕這東西的,聽到的時候還要捂耳朵,縮脖子的。可是,那天卻雄赳赳氣昂昂地,很豪邁,踩著鞭炮,腰板筆直,步伐有力,一副威風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換了個人似的。到了南門大橋,還有個簡短的歡送儀式。中央軍軍樂團的樂隊奏樂,兵役署的署長致歡送詞。總之,是那種盛大而隆重的場面。

JAY不僅教過我技術,還救了我一回。

我們在中午一點左右抵達汀江機場。剛走下懸梯,機場上幾個外國人都豎起大拇指,「ESE,頂好!」 「ESE,頂好!」地喊起來。這讓我很驚詫,為什麼我們這樣有點衣衫不整的隊伍,卻受到這樣的禮遇。但從他們的眼光里、手勢里,我讀到的是種發自內心的真誠。

但如何在飛機的機艙門前倒車停靠,我還是有問題。那時,運輸機是橄欖形的,艙門在中間有弧度,我沒注意,就直直地對著艙門倒,哪知這樣的結果就是,右邊的車箱角到了,左邊的車箱角,還離有一尺多遠。然後再啟動重來,咣一下子,就撞上了艙門,把門撞出個小洞。

記得那天老兵說起這個,一下來了精神,「要說起『ESE,頂好』,那可真是長中國人的臉。中國人在這裡真這個,」說著豎起了大拇指,「我們的孫立人將軍指揮我軍以少勝多,成功地在仁安羌解救了7000多英軍,仁安羌大捷讓中國軍隊名揚中外,軍威大震。在解救撤退途中,英國人像找到救星一樣,看見中國人就叫『ESE,頂好!』於是,這話就開始流傳了。加上中國軍隊能打,而且打得好,把號稱『叢林作戰之王』的日軍18師團,完全趕出胡康河谷,徹底粉碎,傷了他們的元氣。接下來的密支那大捷,聽說榴彈炮都打紅了,中國兵就想辦法用麻袋裝水搭在炮筒上降溫,仍然繼續發炮。真是神勇啊!所以,外國人見了我們都這樣。再跟你說,現在日本軍在戰場上只要看見草鞋就要退。真是聞風喪膽了!那個解氣啊!」老兵講得眉飛色舞,我也是激動壞了。總之,在國外這一年多駐軍的日日夜夜裡,那種做一個中國人的驕傲和自豪,是無法言表的。

我們汽六團就駐紮在雷多的一片原始森林中。而我們到這裡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開汽車而是修營房。我們的營房其實是個很國際化的產物,美國的木料做梁,英國的帆布帳篷做幃。整個營房規整、統一、乾淨,就連營房後我們修建的廁所也是精巧美觀的。設計的精巧來源於我們中國人的聰明能幹,而達到美觀,還得歸功於美國人的好東西。每個廁所里都挖了兩三米深,並排10多個蹲位。在兩邊的盡頭處用竹子搭出兩道門來,還掛上了門帘,人從兩頭進。每個蹲位上,蓋上美國包裝箱的木板。為了防止廁所氣味外溢,我們還添加了蓋子,蓋子上纏上了布,顯得整潔。接下來還安了一個機關,用美國降落傘上的人造絲帶栓住蓋子這頭,而絲帶的另一頭掛在木欄上,這樣就能用手既輕巧又方便地升降蓋子。接下來用像紗窗一樣的東西,把整個廁所外圍圍起來,這東西又結實又柔軟,我一直很好奇。現在想想,其實那就是尼龍。我從來沒想過在這樣的地方能有這樣規整、乾淨的廁所。

首先就是那個帳篷。我們的帳篷是英式的,帆布很厚重,每個帳篷頂都是好幾層,整個一個帳篷收起來,要四五人才拿得走。而美國人的帳篷,一看就能看出來只是薄薄的一層,捲起來兩個人就能輕而易舉地拿走。他們的帳篷前,掛著個帆布桶,桶里裝滿了水,這布桶裝水還一點不漏。最奇的是,只要在水裡面放上兩片葯,就能直接飲用了。桶上還有好幾個按鈕,都是鍍了克羅米的。那時候,我覺得最神奇的就是一按鈕就出水,一鬆手水就停了。因為語言不通,我沒辦法問清楚原理,但我第一次用的時候,還是一會兒按一會兒放的,弄了幾次,真有意思!

1944年,我16歲,在光華大學附中讀初中。光華大學是一所從上海淪陷區遷來的學校,所以名為光華,就是取光復中華之意。我的老師們都是外鄉人,他們用江浙口音上課的具體內容我都不記得了,惟一記得的是他們講到日本人侵略中國時,那種義憤填膺;講到山河破敗時,眼眶裡晶瑩的淚光,說到千萬不能當亡國奴時,那種痛心疾首。學校里牆報欄上,也常會粘貼參加了中國駐印軍的光華大學的學生們從印緬戰區的來信,裡面提到開坦克、汽車,學機械化操作的內容,像磁石般深深地吸引了我。於是,16歲的我,也和學校里的很多同學一樣萌生了報名參加學生軍的念頭。要去報名,需要學校開具證明。可我只有16歲,參軍要18歲。我記得那是8月暑假的一天,我在校園的宿舍區找到了教導主任李老師,把我的想法跟他一說,他很是欣喜,讚揚地說,「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思想很好!」馬上帶我到了辦公室,在寫證明的時候,他稍微頓了下,接著又凝視一下我,然後把我16歲的年齡寫成了18。

因為語言不通、駐軍地點不同的原因,我所接觸到的美國人很少,但他們還是留給了我深刻的印象。

我比較熟悉的一個美國人叫JAY。其實,他的名字很長,我完全記不清楚,而我自己的英文也不行,所以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是JAY還是JAKE。總之,就叫他JAY吧。這個叫JAY的美國人是個運輸物資的聯絡員。當時我們的軍用物資都是美國人提供,所以連里有這樣的聯絡員,負責協同物資的押送、清點、聯絡等。

我們只管運輸,JAY負責對騾子的裝車、清點、交接等。為了能順利地運騾子,JAY首先就要在GMC車上扎圍欄,為了防止騾子跑出來,圍欄要高,還要結實,這費了他不少的力氣。我當時想著自己是負責運輸的,就只在一邊看著他忙,也沒助他一臂之力。

不過,美國人用他們的寬容很快讓我們彌補了技術上的缺陷。

每次進行物資運輸的時候,都會有聯絡員隨行。JAY最常坐我的車。每次出車前,我們去叫他們。那個時候,你就會發現他們四個人住的帳篷里一些好玩的東西。

他比我高一點,大概有1.75米,是個混血兒。他的皮膚是黃色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睛很深邃,像是只有18歲。應該是住在我們臘戍營房對面的那四個物資聯絡員里最小的一個。

跟JAY也算朋友一場,但因為不懂英語,也無法跟他好好聊聊天,不知道他是怎麼認識戰爭的。但我通過翻譯知道,美國的軍人多數都是義務兵,到年齡就要服兵役的。所以,他們的參戰跟我們不一樣,他們那是義務兵。

還是來說JAY這個有點亞洲血統的美國人吧。我執行任務的時候,JAY都坐我旁邊,因為語言不通,我們在車上無法交流。可有一次,我們卻來了次心與心的交流。那是在運輸任務結束後,我們停車在路邊休息的時候。

那四周是炮火洗禮過的村子,一副凋零破敗的樣子,在那焦土延展的空曠里,有種凄涼的味道。這時候,JAY拍了拍我,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考究的皮夾,很輕地翻開,然後指著裡面一張泛黃的照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記得那是個女孩的照片,金髮碧眼的外國姑娘。我立刻明白了,那是他的女朋友。我點了點頭,用眼睛告訴他我懂了。然後,JAY又從照片的後面摸出了一個東西,用手緊緊地握著,慢慢地拉出來,我看見那是一小束金色的頭髮,我知道那是那女孩的頭髮。JAY沒有對我比劃什麼,只是久久地注視著那束金髮。那裡藏著的是他不盡的思念。這個時候,我覺得JAY的姿態和周圍的景物合在一起就是一幅畫。如果為這畫加個題目,就叫戰爭吧。正是這可惡的戰爭才毀了這個村莊,毀了JAY和女朋友的團聚。

我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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