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檔案簿之二——人頭 第四章

「不是自殺。」櫻子小姐搭上警車後,第一句話就令人錯愕。

「咦?」

「什、什麼意思?」山路先生和我面面相覷,櫻子小姐輕蔑地對我們哼了一聲,八成覺得我們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懂。

「結打得很漂亮,而且非常牢固。」

「不是怕繩子鬆開嗎?」

「可是男屍的左手戴著表喔。有些人的確會像我的未婚夫那樣,把表戴在慣用手上,不過絕大多數人還是會戴在非慣用手上。從屍體的皮帶扣法跟領帶打法看來,我想那男的十之八九是右撇子,但他的右手卻跟女屍綁在一起,這不是很奇怪嗎?要打結應該會空出慣用手才是。」

「會不會是女方打的?」山路先生看著自己左手腕上的手錶說。他剛剛也是用右手拿原子筆,應該是個右撇子。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如果要綁緊彼此的手,希望死了也不分開,不是應該由力氣大的男方來打結嗎?如果雙方有共識一起死,由力氣大的人來綁才合理吧。」

沒錯,如果想綁著兩人的手一起殉情,需要用力綁到結分不開,由力氣大的人來綁才合理。

「會不會男方其實沒打算送死?」

「沒打算送死卻沒有抵抗,那才奇怪呢。男方體格魁梧,體重大約八十五到九十公斤,就算失去意識,憑一個女人要把他搬到海邊、綁住手再往海里跳,會不會太辛苦了點?」

「跳入海里,不就有浮力了?」

聽我這麼說,櫻子小姐搖搖頭。

「這一帶是淺灘喔。」

「也是……這一帶是整片的淺灘,不適合游泳,上面也說這裡太危險,最好關閉海水浴場,地方人士卻說海邊沒有海水浴場太不通情理,所以……」

山路先生似乎在找借口推託。

「還有,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哪裡奇怪?」

「打的是撐人結,繩頭竟然往上拉?」

撐人結又稱繩結之王。

容易打又容易解開,卻相當堅固安全,船隻經常用撐人結固定在岸邊,我和爺爺去船釣的時候,就向船東學過怎麼打撐人結。

「撐人結啊,本來一般繩頭都是往上拉。」我歪著頭,在空中比著繩結的模樣。

「是啊,但你得想想在自己手上打結的情況。」

「在自己手上?」聽她這麼說,我再次舉起手,發現要用單手在另一隻手上打撐人結有點困難,頓時發現她說不是自殺確實有道理。話又說回來,也可能只是殉情對象不肯幫忙才變成這樣,所以我又試著在腦海里用撐人結綁自己的手。

至此,我終於發現一件事:「對喔……手要面對自己,所以繩結方向會相反。」

一般蝴蝶結或雙重結的繩頭都是往橫向拉緊,撐人結則是繞個圈再往上掀,所以繩結呈現8字形,上下分明。

「沒錯,如果是自己打的結,繩頭必須往手心方向拉;既然手心就我們看來是朝下,那繩頭就應該往下拉。」

「繩頭是可以朝著自己拉,但這樣非常不好打結,反而不自然。不應該選擇這麼麻煩的繩結才對……」

「還有一件事,判斷溺死屍體的時候有兩個重點。我不喜歡妄下斷言,但第一點,溺死者的手裡通常會抓住海草或砂石之類的東西,就算是自殺,死前的痛苦也會令人不禁想緊抓什麼東西來求生。如果是雙人殉情,通常手裡會抓著對方的頭髮。」

「對方的頭髮……」

「死亡的痛苦肯定遠超過微不足道的愛,明明是為愛而死,死前卻寧願把對方壓進水裡企圖活命,這就是求生本能啊。」

櫻子小姐冷笑起來,我和山路先生覺得一點都不好笑,只能面面相覷、低下頭去。求生本能確實不容忽視,但不惜把對方壓進水裡也要苟延殘喘的事實,實在太教人心碎、感傷了。

「所以你才要確認手裡有沒有抓住東西嗎?」

語畢,櫻子小姐笑了,那笑容之天真燦爛,令人難以想像她正在談論屍體。

「第二點是嘴角。」

「嘴角?」

「溺水的刺激會使肺臟分泌黏液,混合肺里的空氣與外來的水,會形成白沫從摳鼻冒出來,但是看那兩具遺體手上既沒抓著東西,口鼻也沒有白沫。」

「……」駕駛座傳來一聲悶響,我看過去,原來是山路先生默默用頭撞了方向盤。

「沒錯,印象中是沒有這些跡象。」山路先生皺眉低吟,然後深深地嘆氣。

「兩人身上的扣子都還完好,屍體又沒有泡水太久,所以得考慮有第三者殺了這兩個人,綁住他們的手再扔進海里。」

「小姐,你才看了遺體幾分鐘,怎麼懂這麼多?」

不用說,山路先生已經明白自己誤判了殉情自殺的問題,語氣帶著焦躁與詫異。

「很簡單啊,我希望眼前的屍體是他殺,但你們不是。」

「櫻子小姐,小心你的語氣啦。」櫻子小姐說得好像希望死者受難一樣,我不禁出口勸戒。

「我沒有亂說,或許『希望』算是語病,遺憾的是,人類並非野生動物,屍體不會隨便出現在荒郊野外,所以只要在外面碰到屍體,我都覺得不自然。當然有很多情形是病死,但我第一步會先思考有沒有第三者介入——我們只是刻板印象不同罷了。老實況,只要驗過屍,就可以從肺臟積水、屍斑狀況、傷口生物反應等資訊輕易判斷是不是溺死,問題是現在法醫人手不足,警察也不喜歡重大刑案,只要看起來像是自殺,你們可能連查都不查就用『自殺』草草帶過。沒有人喜歡惹麻煩,只要有殉情這個好理由,就不需要進一步調查——這就是我和你們最大的不同。」

「你是說,我們警方並不希望碰到刑案?」

「我是說你們給人這樣的感覺。當然,我知道一定有些警察天生疑神疑鬼,但我不是在討論特例。山路巡查,你本人是怎麼看的?你們才剛說看起來像殉情,不打算深入調查,可是,你自己不也覺得遺體有些不對勁嗎?所以才會准我去看。」

山路先生沒有回應,我看是默認了。

「是啊,法醫學者其實也不喜歡收遺體,國家提撥的預算有限,每驗一次屍,大學就要虧不少錢。要正確驗出一具遺體的死因,大概需要二十萬日圓,可能還更高;每次驗屍的國家補助款只有七萬日圓,想查明真相,還得多多仰仗大學的施捨。」

聽說遺體解剖可以分成三大類,有犯罪嫌疑的屬於司法解剖,沒有犯罪嫌疑但死因不明的屬於行政解剖,是衛生行政的一環,死在醫院的人則會委託臨床醫師解剖,稱為病理解剖。以這次的情況來說,警察的態度將決定走司法解剖或行政解剖,但日本並沒有「驗屍官」這種頭銜,而且只有東京都與一府三縣等大城市才有所謂的「法醫」,所以都是由最近的大學醫學院法醫學老師來解剖,也就是像櫻子小姐的叔叔這類人。

「才七萬?這麼少會不會太奇怪了?」

「沒錯,媒體經常胡亂指責警察破案率低迷,其實是整個國家不想認真去破案。能驗屍的醫師本來就不多,而且要是來了具死因不明的遺體,似乎沒有必要特地解剖查叫死因,只要在死亡報告上寫個『心臟衰竭』就結束了。就算屍體假造了不自然的殉情狀況,警方也不必扛任何責任,死者家屬更不會來抗議。」

櫻子小姐又開心地科科冷笑,我和山路先生還是笑不出來。

「不過,這次應該是他殺,請鎖定固定東西時會想到撐人結的對象。我看那結還多打了一圈補強,應該是熟悉繩結的人,通常會想到消防員、漁夫或登山家,但也說不準,畢竟任何人都能學撐人結。」

撐人結確實不難,我去船釣的時候,也經常打撐人結,但它應該不算普遍。比方說,櫻子小姐的撐人結就是和我學的。撐人結用來綁舊報紙雜誌的時候相當牢固,她在跟我學之前,也沒聽說過撐人結,鎖定常接觸船隻或繩索的人確實合理。

「我看了看,兩人手上的婚戒款式並不相同,應該是兩個不同家庭的人,只要用殉情結案,雙方家屬肯定馬上私下處理。如果連這點都考慮進去,確實是相當精明的棄屍方法,可是執行手法太幼稚了,只要一驗屍,立刻就能從肺部積水、生物反應等跡象查出是不是溺水,可見兇手為人狡猾卻不太聰明……那都無所謂啦,反正跟我沒關係,兩份骨頭也不會分給我。」

櫻子小姐說完,心滿意足地雙手抱頭,靠在座位上休息。她這人只想探究真相,對善惡毫無興趣,查明真相後,便對犯罪內容失去興趣。

「你們如果想用殉情結案省事,就這麼辦吧。」

「哪裡,小姐的話很值得參考。」

山路先生又用頭撞了兩下方向盤,彷彿在責備自己,然後抬頭嘆了口氣,無奈地踩下油門。

「你這種人在警界已經很少見了,這樣升不了官喔。」

「或許吧。」

「不過,現在又不是江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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