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三十七章 文相平壤接書日 陳帥輕騎已過關

遼東,青龍河畔。

因為之前李鄴曾和世家寶在此進行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拉鋸戰,所以河邊本來的村民住戶早就一空,或被擄入了軍中、充當壯丁;或逃走不及、慘死兵禍之下;也有比較伶俐的,見事不好,早已搬走。

河邊兩岸十室九空。

遼東不比內地,開發得晚、天氣酷寒,又逢戰亂,本就人煙稀少。雖說不上千里無雞鳴,但也常常幾十里不見人煙。

人居之處,必有河水。

臨河的地方,原本還算熱鬧,如今站在河邊近觀遠眺,卻只見空空落落,野樹成林、蓬蒿叢生。狐兔出沒在斷垣殘壁間,一條河水空自流動寂寥。

一隻不知名的水鳥,在蓬蒿間低飛,從水上掠過,猛地往下一鑽,抓了條小魚出來,歡快地鳴叫了一聲,正待展翅高飛,卻忽然聽到不遠處有簌簌的聲響,它好奇地轉頭張望,一個閃亮的銳物躍入眼帘。

箭鏃!

這鳥從出生到現在,已不知見過多少箭矢。

這箭矢,有的奪去了它同類的性命,有的奪去了狐兔的性命;但更多見到的,卻是這種使箭的生物自相殘殺。每一箭出,必有鮮血淋漓;每一箭出,必有生命逝去。不久前,曾有過兩支人類的隊伍在此地交戰,互相廝殺時射出的那如雨箭矢,至今仍是它揮灑不去的噩夢。

它登時受到了驚嚇,一聲驚叫,顧不上小魚從嘴裡掉落,「搜」的一聲,振翅飛起;翅膀擦過一人多高的蓬蒿,「呼啦啦」響聲中,已飛上藍天。雖已安全,卻忍不住後怕,勾下頭往那箭鏃處望去。

箭,在一個穿著皮甲的人手中。

它繼續往前看,河水之畔、蓬蒿之外,一桿一桿又一桿的大旗陸續出現在視線中;一個一個又一個,一隊一隊又一隊的披甲人陸續出現在視線中。它雖在高空,一眼望去,這旗幟、這披甲士卒卻仍然一眼望不到邊。

更多的水鳥被驚起,越來越多的狐兔在逃跑。野林中、蓬蒿里,處處都是騷動;而那如林的旗幟卻井然有序,而那無數的士卒卻行進無聲。

……

陳虎仰著頭,朝天上看了會兒,把目光從驚飛的水鳥們身上收回;向前平視,又朝河對岸眺望了會兒。夏秋之際,正是河水泛濫的季節。數十丈寬的河面並不平靜,風一吹卷,即白浪層疊。水氣瀰漫,空氣濕潤。

他問身邊的一人:「李鄴的軍報傳過來了么?」

「啟稟相帥,還沒有送來。」

回答這人也抬頭瞧了瞧天色,估摸時辰,說道:「世家寶殘部只剩下了千許人。李將軍是昨夜趁黑偷渡的河,五更送來一份軍報,說已將之順利圍住。世家寶連敗之餘、早無鬥志;我軍強兵悍將、趁勝追擊,料來此時戰鬥應該已經結束。也許過不了多久,報捷的軍報就會送過來了。」

「希望如此。……,加上方才那一份令旨,三日間,主公已接連給我軍下了五道軍令,皆是催促咱們立刻渡河、入關。此番一戰,事關北地歸屬。如果因咱們動作遲緩的原因,導致功虧一簣。……,你我罪責,就不是砍頭能了事的了!」

「是!」

回答這人扭頭朝後,只見他身後戈矛如林、鎧甲耀目,復又回頭,笑道:「相帥此次南下,盡提我遼陽精銳。自主公入益都後,咱們一直都在休養將息,沒打過什麼惡仗,三軍上下、無不急得嗷嗷叫;一聞此番南下,人人歡呼雀躍。士氣如此,軍心可用,……」

說到這裡,他沖陳虎拱了拱手,然後接著說道:「再加上有相帥您親自指揮,末將可以斷言,必能馬到功成,絕不會貽誤軍機,更不會耽誤主公的大事。」

他笑了兩聲,復又說道:「相帥已有攻略遼東之功;復又鎮撫遼陽、威懾蒙古各部、間保朝鮮、南韓,使主公沒有後憂、能夠全力經營益都;這一回,如果再把韃子的大都打下?……,哈哈,說句不該說的話,俺若是主公,恐怕就該犯愁嘍!」

「犯愁什麼?」

「犯愁該如何封賞相帥,才能配上您的這些大功!」

陳虎身材瘦小,原本就不苟言笑,執掌遼陽一省後,威嚴更盛;但此時聽了這人的吹捧,卻不覺抿嘴一笑,不過很快,笑容就收斂了。

他說道:「主公在益都身冒矢石,數次與察罕交鋒,一度險些被俘。而你我卻在遼陽高卧安枕,不能為主公衝鋒在前,說實話,俺早已愧疚不安,也曾多次上書主公,請求主公回來、在遼陽指揮;而派俺去益都,與察罕老匹夫廝殺搏命,但主公卻一直不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天,總算到了咱們可以為主公解憂、為主公出力的時候!自當效命戮力、一死而已,還講什麼功勞?講什麼封賞!」

剛吹捧的那人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是末將想的差了。」

「現在什麼時辰了?」

「剛到巳時。」

「……,傳令下去,吩咐各營就地休整、埋鍋造飯。另外,命千戶以上將校都過來見俺。待李鄴捷報送來,咱們就路上不停、直接南下入關了。」

話音未落,河對面馳來數騎,停在岸邊,解開早就備好的小船,棄馬上船,很快滑將過來。

「相帥,是李將軍的軍報。」

陳虎等這軍報早等得急了,現在軍報終於送來,卻反而沉靜安定,不疾不徐地說道:「叫過來吧!」

「報相帥!我部五更圍敵,鏖戰半日。敵,已被盡殲!」

「賊酋呢?」

「目前還沒找到,但肯定沒有逃走。不是在死屍中,就是在俘虜里。李將軍已命人細細搜撿,一旦獲得,便會立刻報與相帥。」

「俘虜?……,有多少俘虜?」

「韃子雖然屢敗軍殘,鬥志卻仍頗堅,只得了三百餘俘虜。」

一千多人,六百多戰死,俘虜不到一半。這仗,打得比較慘烈。也難怪李鄴直到現在才送來捷報。

「我軍要長途行軍,此渡河過關、至大都、再南下河間、保定一帶,數百里之遙。路途迢遠,阻力重重,而時不我待,主公只給了咱們五天的時間。帶著俘虜怎麼走?……,傳俺軍令,叫李鄴把他們盡數斬了!」

「是!」

陳虎綽號「陳屠子」,殺人不眨眼,別說這才三百多俘虜,哪怕上千過萬,只要需要,他也能不打一個頓兒地下令悉數殺掉。對他的風格,遼陽諸軍、諸將早就熟悉,所以此時聞言,沒一個吃驚、更沒一個勸阻的。

自有人接令,前去傳送。

「再告訴李鄴,給他們半個時辰,用來休整部隊。天黑之前,必須要把通過海河的浮橋搭好。本帥要趁夜渡河。」

遼東半島河網密布,特別是遼西這一塊兒,大凌河、小凌河、青龍河、海河等等,或東西流向、或南北流向,將整個的遼西走廊分割成了好幾塊兒。雖然說遼東起伏連綿的山巒不多,地勢比較平坦,但有了這些河流的存在,對行軍而言,確實也不太方便。

不過,大凌河、小凌河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只需要渡過面前的青龍河,再渡過前邊的海河之後,再往前走,就一馬平川了,要不了多遠,便可入關,進入腹里。

李鄴作為先鋒,在前頭開路,不但肩負了徹底殲滅世家寶殘部的任務,逢山開路、遇水填橋,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海河比青龍河還要寬,現在已經快到中午,等於說陳虎只給他了半天時間來搭建浮橋,任務很重、時間很緊。但行軍打仗不就這麼回事兒么?軍令如山倒,長官把命令傳達下去,你就必須要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

若如不能,輕則杖打、重責砍頭。

陳虎把命令傳下,便不再去管,反手抓住身後大紅的披風,一手按刀,轉過身,離開了河邊。自有親兵在前邊把茂密的蓬蒿踩倒,以便行走。

早上剛擦過的鋥明發亮的皮靴,已經又沾滿了土泥,他深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幾步,看了眼前頭的部隊,不滿地皺起了眉頭,說道:「給各軍、各營的軍令還沒送到么?……,怎麼半天不見一個人來?」

——剛才他下令,命各營千戶以上將校來中軍開會。

一個隨從小校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答道:「河邊不能駐軍,各部離河都遠,軍令不能立刻送到;再一個,我軍也是剛剛來到這裡,各營大約也需要一點時間集合士卒、點名卯號,總得等安排好了,才能過來。」

「再去催!……,本帥只再等半個時辰,晚來遲到者,杖責五十!」

陳虎坐鎮遼陽日久,他所率部眾里,有鄧舍留給他的,也有不少他後來自己招募的,本就權重,鄧舍又信任他,可以說,在遼東地面,向來一言九鼎,威福自用。別說各部的將校怕他,便連同為行省宰執的那些一、二品大員們,見了他也跟兔子見了老虎似的。

「陳屠子」,是敵人給他起的外號;遼陽軍內、官場上下,私下裡也給他起的有外號,卻是號稱「遼陽猛虎」。——古有「江東猛虎」孫文台,今有「遼陽猛虎」陳大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