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七章 吳鶴年受劾陰柔如蛇 方補真直諫願為蒼鷹

景慧、道衍與益都的和尚們一番鬥法之後,分別落座。

室外有一人,偷聽已久,趁此空隙,轉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門,轉入城中主街,來到一處大宅子前,也不用通報,只管入內。

在他身後,陽光耀眼,映在這宅子的門楣上,其上懸掛有一個金字橫匾,寫著:「燕王府」。

原來此人,卻正是鄧舍放在佛道衙門裡的一個耳目。不管怎麼說,景慧師從梵琦,大大小小也算是個「名人」,正值兵荒馬亂之際,他忽然從大名來到益都,不可能不引起鄧舍的注意。既已引起注意,那麼放一個人去聽聽,看他見著益都的和尚們後會說些什麼,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

這人穿門過院,直接來到花廳後的書房外。

書房裡有四個人在,兩個坐,兩個站。

站著的兩個,一個橫眉豎目、滿臉通紅,似乎正因什麼事而憤慨;一個面黑須白、低眉順眼,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

另兩個坐著的人就在他們面前。一個側面而坐,二十多歲,一襲白衣,輕輕搖著摺扇,嘴角似笑非笑;一個正面而坐,面前擺放有一個書桌,兩手放在其上,眉頭微蹙,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

門外的侍衛通傳說道:「大將軍,小三回來了。」

小三,就是剛從佛道衙門回來的那人。

「噢?叫他進來。」

小三來入房內,下跪行禮。

「起來吧。……,見著景慧和尚了?」

「是。趙大人直接把他們帶去了佛道衙門。」

「他們?」

「除了景慧,還有個叫道衍的和尚,以及兩個隨從。」

「道衍?」鄧舍轉臉問邊兒上坐著的白衣人,「……,先生,你聽說過這人么?」白衣人正是洪繼勛,搖了搖頭,答道:「不曾聽聞。」

鄧舍又問小三:「景慧人物如何?」

「辯才無礙,深諳佛理。只是,……」

「只是如何?」

「有些氣盛。與迎他的和尚們鬥法,鋒芒畢露、氣勢洶洶,銳不可當。不像個和尚,反倒似個上陣殺敵的猛將。」

鄧舍唯一愕然,隨即來了興趣,很感興趣地接著說道:「不像和尚,反倒似個殺人的猛將?……也正該他有這個性子,要不然,怕也不會有膽色、用勇氣跋涉千里,冒著戰火來我益都。……,他是如此,那道衍呢?人物又如何?」

道衍和尚雖然名不見經傳,沒有什麼名氣,但鄧舍並沒有因此就將他忽略。首先,此人能與景慧同來,就說明至少也是景慧的朋友之流;其次,正如鄧舍剛才話中所說,景慧「有膽色、有勇氣跋涉千里、冒戰火來到益都」十分不易,而道衍卻能與之同行,又也說明此人有足夠的膽色。

綜上兩條,料來這個和尚也非尋常人物。

「年歲不大,相貌奇異。狀若病虎,言談舉止卻溫文爾雅。」

「狀若病虎」。在原本的歷史中,數年之後,也有一人對道衍的相貌做出了一樣的評價。只不過,在這個人的評價里,後邊一句話卻非「溫文爾雅」,而是「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劉秉忠,蒙元初年的大功臣,亦為和尚出身。

對道衍和尚做出這樣一個評價的人就是袁珙,元末著名的相士,「所相士大夫數十百,其於死生禍福,遲速大小,並刻時日,無不奇中」,時人稱讚他說:「浙東袁珙,相法天下第一」。

當然,對這個在原本歷史中、數年後才會出現的典故,鄧舍此時自然不知,不過,卻還是從小三的話里聽出了一點奇異之處。

他說道:「狀若病虎,溫文爾雅?……,嘿嘿,果然是隨景慧一起來的,怕也不是個等閑人物。……,你剛才說景慧與迎他的和尚們鬥法了?你可將過程記下了么?且說來聽聽。」

小三能被派去偷聽,自有過人之處,不但讀過書,而且記憶力非常好。當下,把景慧、道衍與益都和尚們的鬥法過程一一講來。他口才不錯,把整個經過講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鄧舍聽得興緻勃勃,卻惹惱了旁邊一人。不是別人,正是適才橫眉豎眼、滿臉通紅之人,乃是方補真,「哼」了一聲,說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咦?小方,你這話怎麼說?」

「這世上最無用的就是和尚。一,不事生產,坐享其成,用些妖言哄騙住愚男愚婦,驅使天子之民如用自家之奴,好比蠹蟲,非但對國家無利,更且有害;二,『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語言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不知父子之情』,背棄綱常名教,不合先王之道。若任之流行,必『亂亡相繼,運祚不長』!蒙元建國初年,是多麼的興盛,鐵騎到處,天下無敵。為何短短數十年就民怨鼎沸、將臨滅亡?還不正就是因為韃虜無知,太過信奉佛教么?」

方補真是個標準的儒生,抵觸佛教、反感佛教,不足為奇。

鄧舍笑了一笑,說道:「『亂亡相繼,運祚不長』,這是韓昌黎說的話吧?」

「正是。怎麼?主公覺得他說的不對么?」

就算鄧舍覺得不對,也不會當著方補真的面說出來,——對這位「拗相公」,他實在是有些怕了;更何況,他本來就沒覺得這句話錯,眼見方補真的眉毛又橫了起來、眼又豎了起來,這分明就是準備「發飆」的前兆,連忙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非也。當然不是。」

韓愈的話肯定是對的,一個國家太過崇佛絕對不是件好事。然而,話說回來,不但和尚,包括道士在內,既然流傳千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徹底取締顯然也是不可能的。就不說歷史上有數不勝數的名人、才子都對佛道極有興趣、乃至深有研究,即便鄧舍本人,有時候也是喜歡翻翻道書佛經的,看過之後,確實會產生些與讀儒家經典不一樣的感悟。

好有一比,如果用賭錢來做比較,便就好像「大賭傾家,小賭怡情」一樣。——這些話,鄧舍也就是想想,是不會對方補真說的。

「主公自主政海東、入主山東以來,多次降下令旨,收回寺廟土地,放和尚尼姑還俗。這實在是大大的德政。還希望主公能夠堅持下來,不要半途而廢。豈不聞『行百里者半九十』?」

「是,是,這是自然。」

「來了兩個和尚只是小事。他們與益都和尚鬥法的經過,主公也聽過了。臣請繼續與主公商議大事。」

「好,好。」

對方補真的請求,鄧舍痛快答應,揮了揮手,示意小三退下,正襟危坐,說道:「請拾闕接著剛才往下說吧。」

「前線接連報捷,本是喜事。但捷報傳來益都後,城中卻反而因此漸漸變得烏煙瘴氣!權貴橫行街市,豪奴無法無天。特別是那些益都、山東籍貫的官員,如鞠、劉諸家;以及軍中諸將,如郭、高等人。或恃寵而驕,或恃功而傲。便就比如前日,劉名將家中豪奴騎馬跨刀、招搖過市,衝撞街衢、以之為樂,百姓凡所見者無不側目!

「又比如昨日,高延世在家中置酒擺筵,一大幫軍將吆五喝六,通宵達旦,直鬧到今天早上!吵得四鄰不安。臣今兒去衙門,碰見了左右司員外郎章渝章大人,見他眼圈發黑,無精打采,問是怎麼了?便因被高延世吵得一宿沒睡著。臣問他:『為何不去制止』?主公您猜他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

「章大人苦笑搖頭,只說了兩個字:『不敢』。……,主公!章大人堂堂左右司郎中,並與高延世都曾同為王士誠部屬,算有舊誼。可即便如此,他居然都不敢去制止!連他都不敢,更別說別的官員;也更別說普通的平頭百姓了。……,驕兵悍將,莫過於此!還有比這更甚的么?」

方補真義憤填膺,惱得脖子都紅了,聲音提得極大,把屋樑上的灰塵都震得直往下落。

鄧舍皺了眉頭,說道:「這倒是個問題。」

「所以,臣懇請主公,要立刻採取措施,把這股妖風打下去,還益都、還山東一個朗朗乾坤。……,益都,就在主公的腳下,都還是如此。如果不加緊處理,待前線捷報傳遍海東,別的地方還了得么?」

「你說的對。按你的想法,怎麼處理?」

方補真扭頭,瞥了一眼彎著腰站在旁邊的那人一眼,冷笑一聲,惡狠狠地說道:「地方不寧,首要的責任當時是在守牧的身上。臣請主公,先處罰益都知府吳鶴年!」——低眉順眼站在他邊兒上那人就是吳鶴年。

鄧舍問道:「老吳,你有什麼說的?」

吳鶴年性子陰沉,惱死了方補真,心中想道:「好你個方噴子!俺說你怎麼巴巴地跑到俺衙門裡,非要俺跟著你一起來見主公?卻原來是他娘的想彈劾老子!彈劾倒也罷了,還他娘的非要老子也在現場,什麼東西!」

他暗下發怒,面子上一絲不漏,柔聲細氣地說道:「方大人言之甚是。臣治理地方無能,應該受罰。」

「拾闕,你說怎麼罰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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