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六章 益都城裡鬥法會 燕王府中美名傳

趙忠和道衍和尚只不過對答了幾句機鋒,卻怎麼扯到勘破生死上去了?

有句老話:「來則歡喜去時悲。」

趙忠問道衍:「甚麼處來」?「怎麼來」?道衍回答:「來處來」,「歡喜而來」,其實就正暗合了這句老話。「來處來」,講的是「出生」;「歡喜而來」,講的是未學佛法前的一點「塵心」,凡夫俗子嘛,總是喜生惡死。而到了最後回答「怎麼去」:「陌上花開,緩緩歸去」。雖然「去」了,但並不「傷悲」,很雲淡風輕,講的卻正是學佛後的一種感觸,即勘破生死。

——確實很有禪味。

聽了趙忠的問話:「小和尚年紀輕輕,就勘破生死了么?」

道衍答道:「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

「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出自北宋王安石的一首詞,調寄《望江南》。全詞是「皈依法,法不可思議。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了法更無疑」。乃是一首「禪詩」。

單就「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一句而言,意思是說:「願我的六根能夠不為境轉,寂靜而無諸煩惱。心就好像月光照琉璃,不再被世間的表象迷惑,而能明了諸法的本性」。

道衍為什麼沒有正面回答趙忠的問話,卻引用了這句詞呢?原因很簡單,首先,正如趙忠的問題,「小和尚年紀輕輕,……」他確實太年輕了。再天才的人物,也不可能在這個歲數就完全地勘破生死。

其次,反過來說,既然他沒有勘破生死,卻又怎麼「陌上花開,緩緩歸去」?不是矛盾了么?出家人不能打誑語,你沒到這個境界,卻說出這個境界的話,是什麼意思?豈不真就成了景慧所說的「學人不會」?

所以,他引用了這句詞,言外之意:「我希望我的六根能夠清凈,能不被世間的表象迷惑」,也就是說,他希望能夠做到「陌上花開,緩緩歸去」。

如此回答後,既沒有打誑語,既不會讓人覺得他「學人不會」;同時,又能將這個「話頭」一筆帶過,不再糾纏。

而且,他的這個回答還有兩個好處。一個表現出了他的急智,一個表現出了他的博學多覽。作為一個和尚,通常都是誦經而已,沒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和文化興趣,是不可能知道王安石這首詞的。

果然,趙忠聞言之後,非但沒有輕視他,反而頓時對他刮目相看,笑著與景慧說道:「我自少年時便長在北地,甚少南下。早就聽說江南人傑地靈、佛法興盛,高僧如雲、大德林立,只是可惜緣分不夠,至今連一個都沒有見過。今日總算有緣,能夠見到兩位禪師,果然名下無虛!」

談談說說,一行人進入城中。

……

總領益都佛道衙門是個正六品的衙門,在益都大大小小的衙門中,算是比較重要的,所以,衙門所在地並不偏僻。入了城後,沿著主幹大街,一路向前,接近城中後,轉入左邊那條街,走不幾步,就到了衙門口。

這個時辰,街上正是人多時候。他們這一路上走來,前頭雖有衙役開路,但仍走得不快,足足用了兩刻多鐘。景慧和道衍等人大開眼界。

景慧暗道:「真是沒有想到,這益都城裡與俺早先猜測的完全不同!本以為鄧賊殘暴,去年益都又才經戰事,必滿目蕭條、車馬稀疏,卻實在沒料到,居然這等熱鬧繁華!雖不能說摩肩接踵,但卻也揮汗成雨。」嘖嘖稱奇。

其實,如果他早點來,看到的還不是這樣情景。益都開始熱鬧起來,不過就是這幾個月的事兒,主要的功臣當然是吳鶴年。

自吳鶴年接替顏之希任了益都知府後,在鄧舍的支持下,接連實行了好幾道的新政,一方面大力招徠流民、恢複農業,一方面與萊州等沿岸港口聯手,加大了和遼東、朝鮮、南韓等省的商業貿易。

為了吸引海東,主要是朝鮮、南韓的富商多來益都做貿易,吳鶴年專門調低了稅收,對本地急需的物品甚至不收稅,乃至倒貼。

——倒貼,是鄧舍的主意,用「遠航補助」的名義,針對一些急需、缺乏的物品,比如糧食、種子、耕牛、布匹等,由左右司適量地給予商人一定補助。也就是說,當遠來商人所帶的貨物中有這幾樣東西的時候,不但不交稅,衙門還會補助倒貼一些錢。說白了,這也就是後世的「退稅」政策,多用來鼓勵出口。只不過,現在用到了「鼓勵進口」上。

就這麼一個舉措,便吸引到了大量的海東商人。消息傳開後,甚至還吸引來了不少的江浙富商。

商人是幹什麼的?無利不起早。如今亂世,到處割據,走一趟遠門,就算不說安全問題,只收稅,簡直就是關卡林立、稅種如毛。一文錢的東西,有時候交的稅都不止好幾倍、乃至好幾十倍。忽然有這麼一個地方,不收稅,還倒貼,當然趨之如騖。

並且,與益都做買賣還有一個好處,不用走太多的陸路,直接走海路就可以。比如從平壤、又或者南韓,順風揚帆,快的話,半天就能到萊州。抑或者從江浙,也用不了太長時間。海路不遠,同時海東又有水師,足以保證安全,不用顧慮倭寇、海盜等問題。所以,相比陸上的生意,反而更加安全。

既安全,又省錢,不交稅、或者少交稅,商人們怎麼不如潮水而來?

不錯,浙西一帶現為張士誠的勢力範圍,而鄧舍剛搶佔了徐州、宿州,肯定已引起了張士誠的敵視。可以預見,也許很快他就會下命令,禁止沿海與益都的貿易往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張士誠缺少水師,他管得了陸上,管不了海上。有足夠的利潤在前吸引,不怕浙西人不犯險走私。

不管什麼時候,總是有要錢不要命、膽大包天的人。

並且,即便張士誠真的能將出海貿易完全禁止,也不怕。還有台州等地呢。台州方國珍的地盤雖然比較小,只有三郡之地,但至少有一條,不缺糧食。只要鄧舍肯把「遠海補助」提高,不怕他們不來。

而至於方國珍會不會禁止轄下的居民出海?

首先,他本就是海上起家,「分守三郡,威行海上」,不讓出海,不就等於斷了他的根基么?早在鄧舍還沒有打下南韓時,他就曾遣使去過平壤。所為何去?還不就是為了通商!他地盤本就不大,再不讓出海通商,面對咄咄逼人的朱元璋、張士誠,以及福建陳友定,他拿什麼來堅持下去?

其次,方國珍這個人,首尾兩端,又想保持自立,又不敢得罪強者。

從他和朱元璋的來往就可以看出:早在前年,也即至正十九年,因見朱元璋逐漸勢大,他就遣人去金陵,「以溫、台、慶元三郡來獻」,想把轄下的三州之地獻給朱元璋,並想留下他的次子為質。話說的很漂亮,可也就是說說而已,因為在同一時間,他卻還遵奉蒙元年號;並且又同時,早在至正十七年,他就與張士誠「結為婚姻」。

因為他遵奉蒙元年號的問題,朱元璋在去年的時候派人去質問他,質問他為何「不奉正朔」,也就是為何仍用「至正」,而不用宋政權的「龍鳳」年號。

他回答說道:「當初獻三郡,為保百姓,請上國多發軍馬來守,交還城池。倘遽奉正朔,張士誠、陳友定來攻,援若不及,則危矣。姑以至正為名,彼則無名罪我。果欲從命,必須多發軍馬,即當以三郡交還,國珍願領弟侄赴京聽命,止乞一身不仕,以報元之恩德。」

與之前獻地一樣,他這幾句話也是說得很漂亮。

可朱元璋何等人物?世之英傑!豈會因此就就迷惑住了?當時就說道:「姑置之,俟我克蘇州,彼雖欲奉正朔則遲矣!」

總而言之,拿方國珍自己的話來說,他一門心思打定的主意就是:「智謀之士不為禍始,不為福先。朝廷雖無道,猶可以延歲月;豪傑雖並起,智均力敵。然且莫適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

「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是什麼意思?依舊用他自己的話來解釋,即:「姑莫順從,……,以觀其變」。

由此,可見他的「心持兩端」。

鄧舍雖遠,可實力很強,能夠與察罕帖木兒打個平手,兼又有水師,隨時可以順海南下。可以說,也是有資格的「真人」候選人之一,方國珍自然不肯得罪。故此,完全不必擔憂他會不會也和張士誠一樣禁下轄出海、與益都貿易。

事實上,鄧舍之所以提出「遠海補助」,很大的程度正是為了浙西、以及台州的海商。無論怎樣,遼東、朝鮮、南韓都是他自己的地盤,地盤內互通有無當然無,可怎麼也比不上吸引江南的商人過海前來。

農業的恢複,商業的發展,又再加上益都乃山東的首府,投入到這裡的資金肯定也是最多,種種原因結合在一起,造就出了現在的繁華熱鬧。

……

景慧心中的想法,他的嘖嘖稱奇,暫且按下不說,只說他與道衍跟著趙忠來入佛道衙門內,登堂入室,抬眼觀瞧,只見室內已坐有多人。

除了一個小吏打扮的外,其他人清一色全是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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