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三章 出大名徑赴益都 過濟寧禪師心驚

景慧是個和尚,一個出家人,卻為甚麼肯冒風險,主動提出願意和封帖木一起,去益都聯繫徐、宿二州的降人?饒是封帖木與他相識已久、相交頗深,也是不解其意:「大和尚肯陪我一起去益都?」

「不錯。」

「此去風險極大,小鄧殘暴之名,南北皆聞。稍有不慎,恐怕性命難保,……」

景慧打斷了封帖木的話,又拿起小槌,輕輕敲了一下木魚,笑道:「如今亂世,哀鴻遍野。益都雖險,能比得上地獄么?佛云: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為了天下蒼生能夠早得安寧,和尚便提著腦袋走一遭,又算得甚麼?」

封帖木肅然起敬,說道:「大和尚慈悲為懷,令我欽佩。」

若是只聽景慧說的話,確實冠冕堂皇。「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很有為了天下蒼生,甘願捨身飼虎的大慈悲。然而,事情真的是這樣么?其實不然。景慧肯冒著大風險去益都,實際上另有原因。

元代崇佛,特別在全真教失勢之後,佛教更是一支獨大。

因為朝廷的支持,全真教在「老子化胡」的辯論上失利,因而引發了一系列的惡果,導致「至元間,釋氏豪橫;改宮觀為寺,削道士為髡」。「髡」,剃去頭髮。「削道士為髡」,道士都被迫削光頭髮,改當了和尚。

上有朝廷的鼎立支持,下有百姓的被迫供養,大一點的寺廟往往佔地萬畝、乃至數十萬畝。——便譬如蒙元世祖忽必烈時,八思巴為帝師,先後給忽必烈三次灌頂。第一次灌頂時,忽必烈獻上了供養十三萬戶;而第三次灌頂時,更是獻上了大白法螺寺和吐蕃三區。

甚至不止道教失利,忽必烈曾做過一個規定,三教之中,釋迦牟尼的像擺在中間,老子、孔子的像擺在兩邊。釋家隱然也已凌駕在了儒家之上。

皇帝尚且對佛教如此恭敬,更別說朝廷以及地方的官員了。

所謂:「皇帝必先受帝師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禮而信之者,無所不用其至。雖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為之膜拜。正衙朝會,百官班列,而帝師亦獲專席坐在一側」。佛教之勢大,由此可見一斑。

雖然蒙元上層信奉的多為藏密,但本土佛教卻也因此而水漲船高。並且本來在當年的「老子化胡」之辨中,少林的禪師們就是攻擊全真教的主力。所以,很多的和尚平時就倚仗了朝廷之勢,在地方耀武揚威。

尤其一些藏密的僧侶,更是膽大妄為,早將佛陀的慈悲拋到九霄雲外去,欺男霸女,視若常事。

更嚴重點的,乃至搖身一變,從怒目的金剛、低眉的菩薩變身為掘金的校尉、搬山的將軍,「各處陵墓,發掘殆盡」,做起了盜墓的勾當。蒙元世祖時,因了蒙元朝廷的暗中支持,西域僧人楊璉真珈明目張胆地在江南大肆挖墓盜寶,便連前宋的皇帝陵園,「宋六陵」,都沒有逃脫他的魔掌,何況尋常陵墓?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祖墳因此而被刨之一空。

前宋理宗的頭顱被當成了盛酒器;梅妻鶴子的前宋隱士林逋也受無妄之災,「孤山林和靖處士墓,屍骨皆空」。

種種樣樣,實令人觸目驚心;但凡有點志氣的漢兒,誰不聞之憤懣!怙恩橫肆、無法無天。若真有佛陀,怕也不忍閉目;若真有邪魔,怕也自愧不如。

不但如此,還有很多的和尚、寺廟索性做起了生意,各地邸店(商店)、解庫(當鋪)、旅店、貨倉、酒肆等,多為僧院所有。而且,雖遭禁止,卻還有私下經營礦炭開採業的。

有了錢,有了勢,飽暖思淫慾,又至於娶妻生子之類,更是司空見慣,絲毫不足為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兩廡,赴齋稱師娘,病則於佛前首鞫,許披袈裟三日,殆與常人無異,特無髮耳」。

蒙元佛教最盛時,真、假和尚何止百萬,雖不排除其中確實有一些真正的高僧大德,但就大部分的和尚們而言,又有幾個還記得慈悲為懷,又有幾人還管它普渡眾生?花花世界,只管酒肉穿腸,且要樂得逍遙。

這景慧和尚系師出名門,雖沒有如此不堪,但他所在的寺廟卻也還是有著不少「寺產」的。

自紅巾亂起以來,義軍所到之處,不但打擊地方豪強,而且搶掠寺廟。原本他廟中的財寶已被搶掠一空,「寺產田地」也都盡數失去,多虧了察罕帖木兒平定晉、冀,進軍山東,大力「剿賊」,地方上方才稍得安寧,失去的財寶固然是找不回來了,但田地卻失而復得。

本以為從此總算可以再過些安生的日子,殊不料鄧舍起于海東,卷而南下,不到一年就穩佔住了益都;更「風聞聽說」,這一位「大宋燕王」似乎比王士誠、田豐更為「貪婪殘暴」,雖然對地方豪門的打擊並不是特別酷烈,但對寺廟「廟產」的搶奪卻更上一籌,絲毫不給情面。

這才多少時日?就「聽說」山東境內已被「滅」了七八個大寺,「寺產」盡數充公不提,廟中的和尚也多數被迫還俗,有的被充了軍;有的被當成勞力,填去了遼東、朝鮮、南韓,以補充那裡的漢人人口。至於其它因此而被煙消雲散的中小寺廟更是多不勝數。

事實上,他這些「風聞」、「聽說」的事兒,十之五六都是謠言。不錯,鄧舍在山東,包括海東都有過一些「抑佛」的舉措,但如今外事未平,豈能主動生起內亂?

他的這些舉措相對來說,都還是比較溫和的。

在任命趙忠「總提佛道兩教事」的時候,他就曾經專門囑咐過:「百年來,信佛者甚眾。山東雖為全真本地,但信奉佛教的人也有很多。你管理佛、道兩教,首先,一定要記住不偏不倚;其次,除了必須要執行的公文、政策外,不可妄生事端,更不可無故挑釁。山寺之中,或有大德,對這些名僧,你必須禮敬相待;如有願意來益都的,好生安排。」

只是可惜三人成虎,無奈眾口鑠金。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做過「抑佛」的事兒,諸如規定「寺產」的限額,諸如命令沒有度牒的假和尚們還俗耕種等等,傳來傳去,落入景慧的耳中,便成就了如此惡名。

這「抑佛」的事兒,往大了說,關係到佛教的前途命運;往小了說,也關係到景慧本人的身家性命。歷史上滅佛的帝王可是有不少。和尚不事生產,如果太多了,對國家不利,所以每一次滅佛,固然對國家而言都可以說是一次好事;可對佛家而言,卻則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慘痛回憶。

試問,景慧怎會不對此警惕?又怎麼會不對此憂懼?他雖是名門高徒,他雖然聰慧絕倫,但他卻並非像他的老師、或者像別的一些高僧大德一樣,真正的能做到不問紅塵、不沾因果。

菩薩雖然低眉,金剛卻也怒目。既不能慈悲低眉,何不幹脆便護法怒目?別人的志向是做出世的菩薩,他卻寧願當入世的金剛!故此,他主動提出,願與封帖木同去益都,幫助察罕帖木兒策反徐、宿二州的降人。

有了他的主動陪同,封帖木更無話可說。當下,兩人大概定下了去到益都之後的行事章程,略微收拾了些行禮,帶了兩個小沙彌,由那兩個察罕帖木兒派出的「保鏢」護送著,於次日一早即出寺東去,徑赴益都。

……

他們出寺的時候,天還不過蒙蒙亮,很早的了。

不過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五六人皆騎馬,行速不慢,迎著清爽的晨風走不多時,遙見前方路上塵土漫天,旌旗如林,隱聞鼓角聲動,驚擾起片片飛鳥,卻是一支數千人的軍馬正在行軍。

景慧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梵琦大和尚不但佛法精神,並且雅擅詩詞,精於書法,早在蒙元英宗年間,便被召入京師寫金字大藏經,隨後又先後主持過幾個大寺。五十年間,「六坐道場」。至正七年,得到蒙元皇帝的賜號「佛日普照慧辯禪師」,可謂名滿天下。朝野上下,供奉他的人極多,雖為和尚,不啻貴族。

自然,梵琦禪師一心向佛,勇猛精進,對世俗之物、口腹之慾並不在乎,可景慧和尚卻因此得到不少便宜,自入了梵琦禪師門下後,說是錦衣玉食也不為過。學習佛法之餘,他愛好頗廣,一方面仿效梵琦,也學詩詞、學書法;另一方面,因受到蒙元習俗的影響,也嘗學過騎馬射箭。

因而,他雖是個和尚,卻也堪稱文武雙全。

此時騎在馬上,觀其騎術,不止遠超封帖木,甚至比那兩個「保鏢」還要好。——他之所以敢主動深入「虎穴」,與封帖木同去益都,其實也是有這方面原因在的。無論如何,會武的,總是膽氣壯些。

這時見了前方的軍隊,他一邊單手控韁、驅馬疾馳,一邊雙腿並立、手搭涼棚,遙遙觀望,雖在賓士之中,身形不亂,衣衫颯颯,穩若青松。封帖木早知他的手段,見怪不怪;旁邊那兩個「保鏢」不免嘖嘖稱奇,都是想道:「瞧不出這文弱和尚,居然還有這樣一手能耐。」

「前頭正行軍的這支軍隊,可就是李平章的麾下么?」

封帖木心中覺得是,不敢亂說,扭頭去看「保鏢」。那兩個保鏢中一個答道:「禪師猜得不錯,正是我家老爺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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