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二章 封帖木自陷其套 大和尚妙講聖賢

封帖木說道:「前時,紅賊陷徐、宿,兩州守臣多有因迫於無奈而降賊的,其中有兩人,小人素與相交,關係很好。」

「噢?」

察罕聞言,頓時來了興緻,不過他城府深,表面上看來依舊不緊不慢,問道:「是哪兩人?」

「陸聚與梁士蔭。」

封家世居徐州,祖上也曾為官,滿門書香,家財萬貫,是當地有名的豪門大戶,與陸聚、梁士蔭交好自然在情理之中。席下,王保保、李惟馨對視一眼,都分別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意外之喜。

亂世不比太平時,強者為王。

太平時代,要講「忠」,要講「義」。亂世時候,很少人講這個。——天下紛爭,逐鹿未定,憑什麼就要一定效忠某個人呢?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就是這個道理。故此,又有言道:「成王敗寇」。

除非是因為某種關係而凝聚在一起的利益集團,比如老鄉、親戚、舊部之類,向心力比較強,比較團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不好分化。其它的一些豪強、將領、包括幕府僚屬等,可以說,多為見風使舵的高手。

察罕帖木兒自從與鄧舍對壘以來,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時至今日,算起來也差不多有一年了,中間交手過多次。察罕也有想過,是不是可以策反幾個燕軍的將校、智囊?一來,能夠在軍事上取得一定的勝利;二來,也是最重要的,還可以在政治上取得一定的勝利。

畢竟,別的不說,只說從開戰到現在,鄧舍已經俘獲了多名元軍的重要將領,不可否認,對元軍士氣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若想將之徹底扭轉,不是只靠一兩場勝利就可以的,最少也要俘虜燕將幾人吧?便也不說至今為止,一個沒有俘獲過。如果這個時候,忽有燕軍將校主動投降,效果豈非更好么?只是可惜,鄧舍的麾下,諸軍將校,不是上馬賊老人,就是他的義弟義子,想要策反,基本天方夜譚。

不錯,其中也有不少關鐸、王士誠舊部。可關鐸、王士誠之前也全都是紅巾系的,與蒙元不共戴天。並且,鄧舍用人看似豁達,實則謹慎,觀其所重用的幾員關、王舊部,劉楊、許人、李靖、陳猱頭、高延世諸人,無一例外,全都是忠心耿耿的;稍有異志的如劉果之流,或者不予重要,或者放去了遼東、海東,根本就沒給什麼實權,不給其背叛的條件。

也有很多前高麗的舊部,但數遍高麗籍的名將,能稱得上名號的,只有慶千興一人。

慶千興何許人也?早在鄧舍尚在雙城時,這個人就已投降了的,是個老牌「麗奸」。察罕帖木兒應過進士舉,飽讀文書,對蒙元的開國史非常了解。當時,凡是投降蒙元的宋軍將領,甚至往往比蒙古籍的將校還要更加忠誠。所以,他也因此而心知,雖然說慶千興沒有紅巾背景,但要想策反這種人,也實在是太難了,比策反陳猱頭等還要難,基本沒可能。

就在這個時候,忽聽封帖木自稱與陸聚、梁士蔭相熟,可想而知,察罕帖木兒、王保保、李惟馨諸人會有多麼的驚喜。

李惟馨說道:「先生與大陸公、梁士蔭相熟?」

「正是。」

封帖木頓了頓,補充說道,「芝麻李兵敗後,大陸公鎮撫徐州,賴祖宗餘蔭,草民家在地方上頗得鄉望,給他過鼎力相助。至若梁士蔭,與草民家更是關係密切,他的娘子便是草民族妹。說起來,他還得稱俺一聲姐夫。」

元時風俗,與陌生人搭話,比方問個路什麼的,不管對方年齡,多尊稱「姐夫」,就好比後世的「同志」。封帖木恭恭敬敬,說出這麼一句話,頗是好笑。不過在場諸人都被他的話吸引住了,並沒有人意識到可笑。

察罕帖木兒說道:「不意先生竟有這層關係!」於是,乃又吩咐親兵,說道,「先生的茶涼了,端走,快去換杯好茶奉上。」

封帖木受寵若驚,連道:「不敢,不敢。」

察罕帖木兒和顏悅色,帶著笑,溫聲說道:「有何不敢?先生送給老夫了一份如此大禮,一杯好茶算得甚麼?不過聊表感謝。」

「惶恐,惶恐。」

「不知先生打算何時入益都啊?」

「……,啊?」

察罕帖木兒此問來的突兀,封帖木短暫地遲鈍過後,反應過來,嚇了一跳,似要抬眼去看李察罕,又不敢,囁嚅說道:「老爺何意?」

「噫?你說你與陸聚、梁士蔭相熟,難道不是主動請纓,想去益都替老夫說降么?」

封帖木膽色不足,就連見個李察罕都戰戰兢兢,豈會有此等膽量,主動請纓、深入虎穴?可察罕既然說起,他又沒有膽子拒絕,一時難堪,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唯唯諾諾,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先生若無意見,此事便這樣定下。你明日就起身去益都城吧!安全問題,你不必擔憂。老夫自會選親隨數人,為你保鏢。可好?」

「啊,啊。」

「來人,取兩盤銀來,給先生做個路費。……,待事成後,老夫自會上奏皇上,為你請功!」

三言兩語,就這麼定下了。

封帖木瞠目結舌,暗中叫道:「苦也,苦也!本來獻策,是想求個功名,卻怎麼將自己陷進去了?哎呀呀,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回斷送老頭皮!」

察罕帖木兒現在在行軍途中,一切以軍法為準,做事雷厲風行。不到一刻鐘,就從親兵隊里給封帖木挑出了兩個保鏢,——名為保鏢,實為監視;又不到半刻鐘,兩盤白銀端上;再又吩咐李惟馨,備下了一桌酒宴,請封帖木吃飽喝足,由那兩個「保鏢」陪著,帶著銀子,便就出了營寨。

次日一早,援軍自奔黃河而去,這且按下不說。

……

只說封帖木,當晚離開軍營,帶著兩個保鏢,心事重重,踏著夜色回到了李家道外的寺廟中。時辰尚早,寺中的和尚還沒有就寢,方丈大師景慧和尚聽說他回來了,教一個小沙彌,請來方丈室內見面。

方丈室中,整理得甚為清潔,沒太多擺設,一個佛龕、一個木魚,兩個蒲團、幾本佛卷,一盞青燈而已。

窗外種的有竹林,夜風吹來,竹葉沙沙。寧靜的夜晚,聽著竹葉聲,就著孤燈,可夜讀佛經,可推窗觀月,都是十分有情調的事情。這位雪原景慧大和尚,看來不但佛法精深,而且很有文人墨客的高雅情致。

封帖木愁眉苦臉地來到時,景慧本正盤坐在蒲團上讀經書,抬頭一看,不覺驚奇,問道:「你怎麼了?……,沒見著李平章么?」

「非也。」

「李平章不肯接受你的獻策?」

「非也。」

「接受了你的獻策,不肯給你功勞?」

「非也。」

「這麼說,你見著了李平章,李平章也接受了你的獻策,並且答應給你功勞?」

「是的。」

「那你還有什麼不滿?吊個臉做甚麼?」

「大和尚有所不知。」

當下,封帖木將與李察罕見面的經過原封不動地講出。景慧沉默了片刻,說道:「原來你是為去益都而犯愁。」

「正是,正是。知我者,大和尚也!」

封帖木與景慧是多年的好友,不比李察罕,兩個人說話,放鬆得很,言談舉止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實際上,封帖木此人也是有些才學、比較有趣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與陸聚、梁士蔭這樣的名士相熟,更不可能與景慧大和尚這樣的名師高徒為友。

「此易事耳!何愁之有?」

「大和尚此話何意?」

「叫你去,你就去唄。一個益都,又不是龍潭虎穴,何懼之有?」

「大和尚說得輕鬆!去的又不是你。想那鄧賊,凡所過處,燒殺擄掠,高麗、遼東、山東,有多少的士紳名家都因為他而家破人亡,殘暴程度令人髮指,所犯之罪,罄竹難書!我為何捨棄家產、逃出徐州?還不就是為了保住一條小命?今番去給平章獻策,原為求得一點功名,也不枉了俺活在亂世一場。殊不料,卻竟得了這樣一個任務,真是機關算計反誤己!……,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知道,俺就不去軍營了!」

「老封呀老封,你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忒小!」

「吾本書生,又非勇夫。子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你是儒生,引經據典,和尚不能與你相比。但是,和尚問你,『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與『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否一樣?」

「當然一樣。」

「那麼,『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下邊一句是什麼?」

「這,……」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是孔子說的。「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是孟子說的,下邊一句是:「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和尚再問你,何為正命?」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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