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三章 馬得寶聰明惹恚怒 羅官奴嬌憨解煩憂

建立新軍是件大事,不可能一言而決。就連打算用楊行健為徐州知府,尚需得經過朝議,然後方能決定,更別說此事了。

所以,鄧舍與洪繼勛也就圍繞著此事大致地議論了會兒,便就暫且放下,只是把它當成了一個議程,也一塊兒留待明日朝議上再議。

兩個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黃昏已至。

室內逐漸黯淡下來,遠處的樓閣也漸模糊不清。暮色籠罩大地,只有院中的花圃里芳香依舊,一陣晚風吹過,花香滿室。環佩叮噹,兩個侍女婀娜多姿地走了進來,一個手捧燭台,一個則是來為茶壺中續水。

翠袖皓腕,十指纖纖,行過處暗香撩人。

洪繼勛笑道:「不覺天色已晚,便不打擾主公,微臣這廂告退。」

「著急什麼?且留下吃飯。」

「主公叫臣來,不就為了商量徐州之事么?如今該商量的也都商量差不多了,只等在明日朝會上給群臣提一下就是。剩下的,無非便是依此辦理。……,羅家娘子身子漸重,主公這些日操勞單州、徐州的軍事,想必也很少有空去陪陪娘子。難得徐州告捷,單州之戰也很快就可結束,主公正好趁此機會多與娘子說說話。……,微臣又不是沒眼力價兒的人,豈好再過多叨擾主公?飯就不必了!」洪繼勛站起身,合上摺扇,執意告辭。

鄧舍也確實好些天沒有怎麼見羅官奴了,此時被他這麼一說,還真是有點想念,哈哈一笑,起身說道:「先生既然這麼說,我也就不多留你了。」親自送客,直送到府門口,看他乘轎遠去,這才折回。

有隨從在旁問道:「殿下,該到用膳時候了。今兒還是要在書齋用飯么?」

因為前線戰事的緣故,鄧舍最近都是在書房用飯,一邊吃飯,一邊處理軍務。難得今日徐州送來捷報,可以預見單州之戰也將要收尾,猛然有一身輕鬆之感,他微微沉吟,心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老洪說的不錯,是也該放鬆一下。」回答說道,「不,改去娘子院中。」

鄧舍後院里女眷不少,羅官奴、王夫人、顏淑容、李阿關等等,但是現如今能被稱得上「娘子」的,卻只有一個,自然便是羅官奴了。那隨從恭謹接命,自先快步前去羅官奴院中傳訊。

鄧舍等人踩踏暮色,在後徐行。

燕王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從府門到後院頗有一段距離。

沿著青石板一路走來,只見左右或碧瓦朱甍,或假山流水。映照在西沉的夕陽下,忽而金光閃閃,忽而波光粼粼;有青翠欲滴,亦有奼紫嫣紅,別有一番風情。又有抄手游廊,雕欄玉砌,掛著各色的鸚鵡畫眉等鳥兒。凡行經處,路過的抑或各院輪值的僕役、下人、侍女們無不跪拜相迎。

回想以前做上馬賊時,又回想在關鐸麾下做馬前卒時,乃至回想初次來到這個時代時,鄧舍他又何嘗奢望過居然會能有今日的這般風光,又何嘗想過居然會能做出今日的這等成就?

這世上有許多的事情,種種荒謬,無過陰差陽錯。

看夕陽西沉,觀府中景物。

或許是因為徐州捷報的緣故,使得長期緊張的情緒驀然放鬆;又或許是因為傍晚時分本就會容易使人多愁善感;又或許是這兩方面的原因都有,鄧舍不覺感慨。在快到後院時,他停下了腳步,駐足遠眺落霞,看了好一會兒,悠悠地對左右說道:「人生匆匆百年,你們可知最像什麼?」

侍從們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過莫名其妙,好沒來由。皆面面相覷。但既然主公發問,卻又不可不答。

有比較笨,摸不清鄧舍究竟何意的,便就乾脆拿古人的話來回答,說道:「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鄧舍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人生世間,固如白駒過隙。但只以此來比,卻還少了些味道。」

這話更令人費解,什麼是「以此來比,卻還少了些味道」?有比較聰明,見他眺望落霞,自以為猜出了他的心思,回答說道:「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人生短暫,當如青雲。」

「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兩句都是出自《滕王閣序》。要說是比較貼切鄧舍此時狀態的,「雄心勃勃」、「只爭朝夕」。

鄧舍卻又搖了搖頭說,笑道:「我問的是『像什麼』,而不是讓你們說『當如什麼』。」

又有一人說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生百年,如花開花落。花可再開,鬢不可再綠。」

「措辭雖然不同,但你這話中意思卻仍舊還是在說人生如白駒過隙。」

隨從們的回答被他一一否定。終於有人忍不住,說道:「臣等粗陋,實不知主公之意。不知主公以為人生如何?」

鄧舍笑而不答。

眾人正疑惑間,忽聽得又有一人笑道:「前世若無我,則今世的我從何來?下世若無我,則今世的我又所為何來?……,人生在世,忽忽百年。既不知其所來,又不知其所往,以臣看來,不過黃梁一枕,豈其夢耶?」眾人回頭看時,見說話之人正是馬得寶。

馬得寶本左右司椽吏,因在街上說評書,詼諧有趣,故此被召入府中,現任燕王府宣使一職。因他擅長揣摩人意,所以一向來都是極得鄧舍喜歡的。

此時聽他說罷,眾隨從都是一驚,皆心中想道:「主公年未弱冠,甚是年輕,正銳意進取之時,豈能用『黃粱一夢』這等消沉話語來比擬人生?馬得寶素以識趣出眾,今番卻必會觸著霉頭,引主公不喜。」

果然,鄧舍勃然變色,斥道:「何為『黃粱一枕』?老馬啊老馬,你歲數也並不太大,卻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正亂世用武之時,豈可如此消沉?可是因前番我打發你回去了左右司,故此你心銜不滿么?」

所謂「前番打發你回去了左右司」,鄧舍說的是發生在不久前的一件事。

馬得寶從左右司調入燕王府後,做的是宣使。「宣使」,即負責傳旨的官兒,在燕王府中有專門的一個院子辦公,稱之為「宣使院」。前不久,鄧舍有一天微服私行,來到了這個宣使院檢查工作。看見所有的宣使都在做事,只有馬得寶一個人「袒腹席地酣睡」。

——他大白天睡覺是有原因的,蓋因當時剛剛午飯罷,馬得寶又喝了點酒,醉意上來,故此酣睡。

鄧捨命人叫醒了他,斥責道:「我的公堂是你的床榻么?大白天睡覺,鼾聲如雷,成何體統?你不要在宣使院了,仍舊去你的左右司為吏。」

在左右司為吏肯定比不上在宣使院,儘管兩者都是吏員,但在宣使院就等同是在鄧舍的身邊辦事,受到拔擢肯定容易很多。有道是:「丞相門人七品官」,況且是負責上傳下達的燕王府宣使呢?

不過,當時馬得寶也沒解釋,跪倒謝恩後就直接走了。宣使的官服與左右司吏員的官服不一樣,他重新置辦了一套行頭,打扮停當,當天下午便回去了左右司。

一入左右司的門,二話不說,先就跪倒在院中。

左右司郎中羅李郎不在,員外郎章渝聞訊,連忙迎出,大驚失色,問他:「馬宣使,你這是幹什麼?」馬得寶說道:「奉殿下令旨,命得寶為本衙門吏。」昔有柳三變奉旨填詞,今有馬得寶奉旨為吏。

馬得寶深得鄧舍喜愛,在益都的上層官場,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章渝摸不著頭腦,雖聽了他這麼說,卻也不敢回答他,只是請他起來。

馬得寶毫不客氣,說起來就起來,半點兒沒有辦了錯事受懲罰的覺悟。起來後,還哪兒也不去,就待在章渝的身邊。羅李郎不在衙門,章渝身為員外郎,就是管事兒的,需要坐堂。

這下好嘛,一個大閑人站在身後,章渝是渾身不自在。

這倒也罷了,馬得寶還不止單單站在他身後,因為他本就是從左右司出去的,和左右司的吏員們多有熟悉,見著熟人了,還侃大山,或者說笑,或者吹牛,說個沒完沒了,喋喋不休。

快到傍晚,鄧舍派了個人來左右司,偷偷看馬得寶在做什麼,把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回去報給鄧舍。

鄧舍無奈嘆道:「馬得寶好沒廉恥!」

是夠沒有廉恥的,這要換個別的人受到這等訓斥、懲罰,怕不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後悔莫及了。馬得寶倒好,不但若無其事,反倒好像還樂在其中。他做宣使時,權威多重?從章渝對他的態度就可看出,說是受罰回來了左右司還絲毫不敢為難他。如今卻好,竟是半點不顧以往的身份,和左右司的小小胥吏們聊個不亦樂乎。

於是,鄧舍又令人把他召來。

馬得寶至,猶著左右司吏員服。鄧舍罵他道:「你可真夠沒廉恥的!」拿他沒辦法,令左右將宣使服還給了他。馬得寶又是一句話不說,磕頭謝恩而已,接過宣使服,即轉身出去,返回了宣使院。

從被趕回左右司到復原職,中間只隔了半天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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