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七十一章 小佟

佟生開從駱永明處聽來的計策其實也很簡單,先「引蛇出洞」,然後「瞞天過海」。

「何謂『引蛇出洞』?」

「在敵營外搞些動靜出來,引誘敵軍出營。是為『引蛇出洞』。」

「引誘敵軍出營?若是敵軍的主將很穩,不肯派人出來呢?」

白天還好說,現在是晚上。即使星光璀璨,可視度可高,依然是晚上,但凡稍微有些經驗的將校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貿然遣人出營。須知,大部分的「營嘯」可都是發生在夜間。而一旦發生「營嘯」,十個主將裡邊有九個都得束手無策。治軍之法,要在動如風,靜如山,該穩的時候一定要穩,絕不能聞風而動、輕出冒進,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將者之大忌。

「成武距單州不遠,虜軍雲集。而我軍的主力如今卻在巨野,遠隔二百里,這是敵人知道的,他們肯定想不到此時會有一支軍馬出現在他們的營外。又則今夜星亮,更不會料到咱們居然會在今夜前來斫營。因而,以末將看來,縱使他們的主將再穩,聽到營外有動靜,為了避免謠言,穩定軍心,就算不會遣太多人出來,但肯定還是會派人出來看的。」

「敵營有三,你又怎麼知道會是哪一營出來探查呢?」

「敵營雖然有三,但是主營只有一座。敵將若探,必是從主營而出。」

「主營?」

「不錯。」

佟生開是軍校里出來的,說到「臨機應變」,也許還火候不足;但講起理論、推測其敵人的心思來,卻還是頭頭是道。如果把傅友德們比作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實戰派」,他們這些軍校出來的就是「學院派」。

傅友德們是先有「經驗」,後有「理論」;他們是先有「理論」,後有「經驗」。雖然很多時候他們的「理論」有「紙上談兵」、「空中樓閣」之嫌,但這也是初出茅廬之人慣有的毛病,假設給以足夠的時間,而本人又有足夠的悟性,在經過血與火的磨練之後,成就定然會是不可估量。

不過,佟生開和他的同學們又有點小小的不同。

他是女真人,自幼就在馬上長大,很小的時候就隨從父兄圍過獵、打過仗,算是接觸過一些軍事方面的知識,並且後來從軍海東,在上軍校前也已參加過幾次戰鬥,而且又還有佟生養這樣一個哥哥,眼界、見識與經驗自然高出同輩一截。所以,他這會兒做出的分析倒也還是頗有道理。

傅友德是個有能耐的人,有能耐的人往往就會自視甚高,這也是為什麼他雖然在趙過、鄧舍的面前會顯得很恭謹,但是在別人的面前卻就不一定會如此的主要原因。當然了,還有個原因也是他確實不善交流。

然而,自視甚高、不善交流卻不代表他就是剛愎自用,對部下們好的意見還是會「從諫如流」的。細細地想了片刻,覺得佟生開言之有理,他說道:「『引蛇出洞』是誘敵出營,那麼『瞞天過海』想來就是喬裝打扮?」

到底征戰的經驗豐富,一聽就明白了此計是怎麼行的。

佟生開說道:「正是。待敵遣人出營後,我部可偷襲之,盡殺滅之。然後,扮作他們的模樣,疾馳回營。」

「出營的敵人不多,守營卒肯定認識。咱們就算扮成了他們的模樣,也絕對混不入敵營,怕還沒到轅門呢,就會被韃子認出。有何用處?」

提出這個問題的不是傅友德,是另一人。

佟生開答道:「我部所以發愁,是因為星光太亮,無法悄無聲息地摸近敵營。只要能至營邊,即便被韃子發現了,又能怎樣?鼓勇向前,一衝而破;隨後餘眾鼓噪、齊進,敵營雖堅,破如唾手!」

圍在周圍的軍官們聞聽此言,都是不由面色一變。

乃至有人倒抽一口了涼氣,說道:「敵將派出營的人肯定不會太多。用四五騎、至多十來騎做先鋒去沖敵營?而且沖的還是敵人的主營。……,老佟,你這計策也忒險了點吧?若是稍有不慎?」

他後邊的話沒有說完,不過,諸人都懂他的意思。

用十來騎去沖營,雖說現在是晚上,營中的敵人九成以上都進入了睡眠,但只那一個轅門口,恐怕就難不過去。稍有不慎,就會死在萬箭之下。佟生開年紀不大,膽子卻著實不小。

傅友德頓時高看了他一眼,心中想道:「聽說左丞取巨野時,此人曾被韃子奪過營,因此還受到過責罰。前天晚上,俺去軍中挑人的時候,本來不想要他的,抹不開佟生養的面子,姑且收之。卻沒有料到,他雖不會守營,對『斫營』倒是甚有一套。膽色夠壯。」注意到了佟生開的髮型,頭髮很短,有些地方還光禿著,一看就知道定是才從其本來的女真髮式改成漢人的髮式不久,又帶著讚賞的味道想道:「狗日的女真崽子!」

他不動聲色,好像沒有看見左右眾人的吃驚,徐徐說道:「數騎沖營,你的膽子不小。以你看來,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佟生開說道:「末將因為兄長的關係,在上講武學堂前,得以能經常見過主公。有一次,聽主公對楊萬虎楊將軍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不是非常之人,難建非常之功。」

傅友德豁然動容,這一句話、十二個字真是說到他的心窩裡了。他和佟生開雖然經歷不同,但是在此時此刻,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渴望立功。佟生開是為了將功補過,他則是為了出人頭地。

不錯,鄧舍現在很看重他,可他畢竟是外來人,不是鄧舍原本圈子裡的。大凡外來的人想要在一個已有的群體里站穩腳、並取得較為重要的位置,不止是得到主公的重視就足夠了,沒有第二個辦法,唯有一條道路。那就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需要得到更多的功勛。

如此,才能一不負主君的器重;二也才能夠得到功勛舊臣的認可。

傅友德入海東來,參加的戰事不少,可拿得出手的戰績卻不多。不是沒有,是缺少那種令人眼前一亮、無不交口稱讚的「奇功」。不錯,他現如今的名氣不小,就連察罕軍中也有很多士卒也知其姓名,又是什麼「能與霹靂斗」,又是什麼「寧遇萬虎,莫逢老傅」,但是自家事自家知,真正有分量的功勞,他確實寥寥。前幾天打下了濟州,可主將還是慶千興。

老實說,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勁兒了,要不然,也不會主動請纓、願來奔襲敵營。因此,佟生開話音才落,他就豁然動容,因問諸人,說道:「爾等意下如何?」

有人不說話,有人蹙眉,有人連連搖頭,先前說「忒險」的那軍官依然還是在不停地說道:「太險、太險。」

傅友德奮然變色,掀髯說道:「『欲建非常之功,非有非常之人』!今,我部長驅二百里至此,待到明日,虜軍出營,百姓來往,這城外又一馬平川,我部勢無可藏。藏既已無可藏,以少敵眾,戰亦無可戰,只能落荒而逃。而本將來前,已向左丞下了軍令狀,若無功而還,請受軍法。軍法:受令不行,致使貽誤戰機者,斬。還亦死,戰亦死。何如死軍陣?」

「本將來前,已向左丞下了軍令狀」云云,這是一句假話。傅友德壓根兒就沒有下什麼軍令狀,趙過也沒有提出讓他下軍令狀。本來長途奔襲就是九死一生,能主動請纓已算勇敢,再讓下軍令狀,未免不近人情。

可是諸人不知道,聽了傅友德此話,俱彼此顧望。

傅友德又慨然說道:「丈夫要當死在沙場,怎麼能卧床上死在兒女子手中呢?短刃相交,血流五步。殺敵而死,得償所願。不必馬革裹屍還!本將計議已決,便按佟將軍此策行之。爾等若怯,便請自去。壯士留之!」

馬援說好男兒當馬革裹屍還,他比馬援還壯烈,如果戰死在疆場上,因殺敵而死,便是得償所願,何必又一定要回到家鄉安葬呢?「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能被他挑選出來、參加此戰的,自然皆為軍中精銳,受他這句豪言壯語一激,無不熱血沸騰。膽怯的頓時膽壯,猶豫的頓時決定,誰都想要「壯士」,沒有願意自承「怯懦」,皆下拜說道:「願隨將軍,建非常之功!」

——他帶了共有兩百騎,其中百騎是從軍中選出,百騎本為他的親兵。親兵就更不用說了,按軍法:如果主將陣亡,親兵連坐。也就是說,如果傅友德陣亡了,他的親兵一個也活不了。當然更不會有人退出。

星光璀璨,長空無雲。

夜色中,二百騎氣沖霄漢。傅友德亦下拜,與諸人說道:「生死共之!」起身,指揮下令。

他們的藏身處是在一個丘陵邊兒上,不遠處,有片小林子。如何才能「引蛇出洞」?放火是個不錯的辦法。因命了數人悄悄過去點火。又選出了二三十人,包括佟生開在內,傅友德親自帶了,埋伏林外。

五月仲夏,林木茂盛。這幾天又都很清朗,白天太陽照射,晚上露水不多,很快,火就被點起。有的士卒隨身帶有火銃,還撒了些火藥上去,「呲呲」地響,更助火勢。沒多一會兒,火勢相連,滾滾的黑煙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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