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六十三章 取濠

這邊廂鄧舍、洪繼勛在猜度朱元璋,那邊廂朱元璋也在推測鄧舍。

集慶,吳國公府,書房室內。

朱元璋、劉基、宋濂、陳遇、楊憲等人相對而坐。

除了這幾人外,還有另外十來個陌生的面孔,將書房中填得滿滿騰騰。其中一人,年約五旬,坐在劉基的上首,僅次朱元璋之下,溫和儒雅,生得面白長須,慈眉善目,頗有長者之風,不是別人,正是定遠李善長。

李善長,字百室,其人少有智謀,習法家著作,「策事多中」,里中曾經推他為祭酒。

至正十四年,朱元璋率兵略滁陽,與他道上相遇,「與語,悅之,留置麾下,俾掌書記」。當時,朱元璋還沒有發跡,猶自尚歸屬濠州,屈於郭子興等人下。從那個時候起,李善長就對他忠心耿耿。至正十五年,郭子興「為讒所惑」,抽調走了好幾個朱元璋手下掌文案之人,惟獨李善長「終不棄去」。

再加上定遠相距朱元璋的故鄉不遠,他兩人可算是「同里」,又還有一層老鄉的關係。因而自此之後,李善長就得到了朱元璋的十分信任。並且隨著朱元璋的逐漸發跡、持續不斷地開疆拓土,他在吳軍中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到如今,已經是官至江南行省參知政事,儼然集慶文臣第一。

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他被封為韓國公,排名第一,是為開國首功,位次尚在徐達、常遇春之上。

——他曾經與朱元璋對談,把朱元璋比作漢高祖,把本人比作酇侯,而把宋濂比作留侯。酇侯,就是蕭何。漢高定天下後,也曾經大封功臣,把蕭何定為首功,是為「開國第一侯」,位列在群臣之上。從這一點而言,倒也確實不枉了他自比「酇侯」之說。

此外,又有數人。

一個叫宋思顏,一個叫秦從龍,一個叫李夢庚,一個叫郭景祥。又有陶安、毛騏、汪河、孔克仁等。這些人,或是勛舊,或為親信,俱乃是為朱元璋行省幕府中最為精華的人物。

比如宋思顏,早在朱元璋初置江南行中書省時,他便是唯一一個能與李善長同列,官居參議的人。又比如李夢庚、郭景祥,一個鳳陽人,一個濠州人,投奔朱元璋也是較早,早在朱元璋渡江、攻克金陵之前便就在其軍中「典文書、佐謀議」了。又比如毛騏,和李善長的「婦兄」王濂是老鄉,他兩個人是真正的「同里」,也是早在朱元璋渡江前就投奔來了。當渡江之初,朱元璋身邊最得用的兩個人,一個李善長,另一個就是毛騏。再又比如汪河,亦從渡江,曾為朱元璋出使察罕,「議論稱旨」。

至若孔克仁,更在朱元璋建國後,曾被命「授諸子經,功臣子弟亦令入學」。由此可見,其人之學問、道德是很得朱元璋讚賞的。

這麼多金陵的名臣聚集一處,場面較之方從哲那次來求見更加宏大,所為何事?

正是為商議張士誠出兵太湖之事。

同時,朱元璋也聽說了察罕帖木兒已遣出援軍,將至濟寧。所以,此次的集會議事,也是為猜測海東接下來可能會採取的戰術以及應對措施。

朱元璋召臣下議事,有個特點。

他不會一下子把所有的文武部屬全部召來,而往往是會先私下裡、小範圍的先與親信臣子商議過後,然後再擴大範圍,把需要參與事情中的文武群臣們悉數召來,進一步地商議討論。

就像這一次,他便是先和劉基、李善長、秦從龍等少數人把大體的設想議論成熟了之後,才又把宋濂、楊憲、陳遇、宋思顏等人召來的。

要說,既已把大體的設想議論成熟了,又為何再把宋濂等人召來?原因很簡單。因為現如今,管轄集慶府政務方方面面的就是這群人。不將之召來,就無法仔細、深入地了解集慶府現今的情形,就不知道有無足夠的民力、財力乃至耐力來支持將來的行動。

等這一個會議再議論過了,隨後他會召來徐達、常遇春之類的武將,再詳細地當面分配任務,傳發軍令。所謂「不打無準備之戰」,就是如此。形象地形容,他與劉基、秦從龍等人議定的可謂構架;與宋濂、陳遇等人議定的便是後勤;而之後與徐達、常遇春議定的才算是具體細節布置。

剛說到張士誠在太湖的動作。

朱元璋說道:「才得的情報,松江水軍頭領潘元紹於日前剛到了太湖,隨其同行的,還有士誠麾下的步軍悍將楊文德、孫君壽等人。嘿嘿,水陸齊出。從這個架勢看來,他倒似乎是真想要與俺在太湖打上一仗。」

潘元紹,是張士誠的女婿,管領水軍,雖酗酒嗜殺,但也是頗有戰功的,乃是士誠的一個得力臂助。楊文德、孫君壽等人,在士誠軍中雖不及李伯升等諸上將的威名,但也可算是一時之選,皆以驍悍出名。

李善長介面說道:「計其水軍,號稱十萬,但據線報,現在到位的至多數千而已。又再計其步卒,號稱五萬,一樣據線報,到位的不足五千。」

「諸位卿家,你們認為士誠此舉是真想與咱開戰么?」

「『書生一夜睡不著,太湖西畔是他邦。』此乃松江府內一個士子的詩句。士誠等本起寒微,一時得志,遂至於此,淫湎汰奢,賢豪不用。他這個人本來就是素無大志,沒有遠見,以臣看來,雖然因為受到察罕的鼓動而駐軍太湖,但只要主公一道軍令下去,命建德的朱文忠部往前稍提,他必定就會倉皇失措,絕無再敢有覬覦太湖、乃至覬覦我金陵之意了。」

說話之人,乃是劉基。

朱元璋笑道:「老先生之言,甚有理也。」顧盼諸人,又問道,「諸位之見呢?」

在場的諸人雖說都是金陵的肱骨之臣,但「術業有專攻」,並非是都懂軍事的。

像宋濂,就是一個標準的儒生。不可置疑,此人非常有學問,學富五車,「於學無所不通」,而且文章也寫得很好,劉基曾經稱讚他是「當今文章第一」,但是說到行軍打仗、戰術戰略,卻就是個外行了。

又像陳遇,雖然名氣也很大,特別還精擅象數之學,也就是易學,但對兵家之事卻也是個十足的外行,並沒有什麼發言權。

再如宋思顏、李夢庚之輩,也多是執掌文書,處理政事,可謂「文臣」之才,對征戰多不了解。因此,聽了朱元璋的詢問,他們大多都不著急回答。只有楊憲,坐在椅中,挺直了身子,大聲地說道:「劉先生所言是也!」

「噢?希武有何見解?」

希武,是楊憲的字。他拽住袖子,昂然起身,侃侃而談,說道:「『夫視遠者不及近,慮大者不詳細。』處大事當有定見、有定奪。臣觀士誠,誠如劉先生所言,果然素無大志,本無遠見,更遑論『定見』、『定奪』了!從以往他與主公發生過的一些戰事中就可以看出,他這個人,從來都是獲得小利便沾沾自喜,稍有小敗就難以自安。所謂『矜小勝,恤小敗,先自撓矣,何暇立功乎』?所以,臣以為劉先生所見是也!」

「這麼說,你也是認為士誠屯兵太湖之事,其實不足慮也?」

「正是。」

朱元璋點了點頭,又問秦從龍,說道:「秦老先生意下如何?」

秦從龍的年歲不小了,已有六十多歲。

他本是洛陽人,仕蒙元為江南行御史台的治書侍御史,後避亂鎮江。至正十六年,徐達將攻鎮江,朱元璋與之言道:「聽說有個叫秦元之的,才器老成,你當詢訪,致吾欲見意。」元之,即秦從龍的字。

徐達領命,克鎮江,尋訪得之。

朱元璋即命朱文正、朱文忠前去聘請,並親自到龍江去迎接。當時,朱元璋才下金陵不久,還沒有治府邸,住在富民家中,因而邀請秦從龍共居之。再又後來,「即元御史台為府,居從龍西華門外,事無大小悉與謀之,嘗以筆書漆簡,問答甚密,左右皆不能知」。

相待之厚,倚重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既聞得朱元璋相問,秦從龍忙恭謹起身,一部花白的鬍鬚飄揚胸前,他並沒有直接地做出回答,而是說道:「臣請為主公分析您與士誠的不同之處。」

朱元璋和顏悅色,笑道:「先生請講。」

「或有以為,主公禮賢下士,而士誠胸無大志,這是主公與士誠的最大不同之處。但以臣看來,卻不以為然。」

「然則,我與士誠最大的不同在何處?」

「士誠其人,懼於後;而主公為人,懼於前。臣認為,這才是主公與士誠的最大不同。」

朱元璋來了興趣,說道:「懼於前?懼於後?……,元之此言何意?願聞其詳。」

「懼於後者,臨敵則必有懼,蓋因其無備使然。而懼於前者,必先有謀。謀定,則雖驟臨敵變而不懼。」

這話說得有點繞口,也有點抽象。

換成俗話來說,其實也就是四個字:「未雨綢繆」,意思與劉基、楊憲所說的內容差不多,仍舊是在指出張士誠缺乏遠見,沒有遠謀。只不過,較之劉基與楊憲的分析又更深入了一層,他更指出了:沒有遠見者,臨敵必有懼;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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