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五十六章 虎皮

雖然歷朝歷代多是帝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換而言之,通俗點講,多是帝王與士大夫同為統治階級,但其實帝王與士大夫之間還是各有不同利益的。有兩個古人曾經說過兩句話,已經把這種「不同」說得十分清楚。

一個是三國時的魯肅。

當赤壁之戰的前夕,諸葛亮出使東吳,欲說服孫權聯手劉備共抗曹操。曹操水陸並進、號稱八十萬軍馬,且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有大義上的名分,因此孫權猶豫不決。

同時,東吳的群臣也大多反對戰爭,提議投降。

惟有魯肅堅決支持諸葛亮,並在私下裡對孫權說出了一番話。他這樣說道:「如肅等降操,當以肅還鄉黨,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降操,欲安所歸乎?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從不過數人,豈得南面稱孤哉!眾人之意,各自為己,不可聽也。將軍宜早定大計。」

強敵來犯的時候,抑或國家戰敗的時候,士大夫可以投降,不失富貴。然而,帝王如果投降,苟且偷生且難!

這是帝王與士大夫利益不同的第一個地方。

另一個是唐朝的張說。

唐玄宗時,前廣東都督裴先下獄,玄宗與宰相一起商議對他的處罰。一個叫張嘉貞的人認為應該施以杖刑,張說用「臣聞刑不上大夫」的原因表示反對,並說服了唐玄宗。張嘉貞很生氣,退朝後對張說說道:「您何必把事情說的這麼嚴重呢!」張說回答他道:「宰相,時來則為之。若國之大臣皆可笞辱,但恐行及吾輩。吾此言非為先,乃為天下士君子也。」

宰相是運氣一來就可以作的。倘若對朝廷大臣都隨意鞭笞侮辱,只恐怕「吾輩」也會有這一天。當利益出現衝突的時候,士大夫首先想到的不是維護國家和帝王的權益,而是藉助權勢和口才維護本階層的利益。

這是士大夫和帝王的第二個利益不同之處。

魯肅是三國時的名臣,他對孫權很忠誠,說出了廣大士大夫階層的心裡話。張說是唐時的名臣,前後三次為相,深孚眾望,且有文名,與蘇頲齊名,人稱「燕許大手筆」,亦可謂士大夫的代表人物,不能說他對唐玄宗不忠誠,但是關鍵的時刻,他還是選擇了維護本階層之利益。

由此可知,就可以推導出,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朝代、有那麼多的皇帝對臣下非常苛刻。也所以,真正明智的主君對臣子應該是有正反兩面態度的。一種是正面的,信任臣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在信任的同時也要保持本人的主見,要有本人的判斷力,絕對不能夠「人云亦云」。

故此,雖然洪繼勛是海東的智囊,並且「策事十有九中」,但在是否出兵遼西、進逼大都這個問題上,鄧舍還是保持了獨立的思考。

當夜,他沒有給洪繼勛答覆。

次日,又閉門深思了半天。

下午的時候,他終於做出了決定,遣人召來群臣,先把洪繼勛的提議講出,然後不直接說本人的決定,而是詢問諸人,說道:「諸公以為如何?」

本來安靜的堂上,頓時如同捅了馬蜂窩,到處一片嗡嗡的聲響,人人交頭接耳,或者面色大變,或者不敢置信。總而言之,九成以上都是吃驚。

且說文臣班列之中,洪繼勛之下,次位是連中三元的王宗哲,他現任益都行省御史台治書侍御史。面色最為震驚的就是他,乃至已不能說是「震驚」,簡直就是「驚嚇」了。他本性謹小慎微,從沒敢正眼看過鄧舍,此時聞言,卻一雙眼直勾勾盯著鄧舍,但是瞳孔放散,顯然視線並非是落在鄧捨身上,只是下意識而為之,也不知在想些甚麼,只見汗出如漿。

王宗哲下邊,是羅李郎。

羅李郎乃是益都行省左右司郎中,品級不高,實權卻大,可謂是行政方面的主要直接負責人,且是外戚,又並且鄧舍的這次召集群臣不是正式的朝會,所以能排在第三位。從外表來看,他木著個臉,低頭謹立,好像倒是沒有什麼變化,但是攏在袖中的雙手卻不由自主一陣陣地顫抖。

羅李郎再下邊,就是吳鶴年。

吳鶴年現為益都知府,是山東的首府。如果這一次的會議是全海東的會議,他怕是連上朝堂的機會都沒有,只行省、行御史台、各行省左右司的官兒就把他擠到九霄雲外去了。可這回的會議畢竟不是正式的朝會,而且會議的地點是在益都,因此他能排在第四位。

他的反應和王宗哲、羅李郎等人截然不同。

先是偷眼觀瞧鄧舍神色,然後從後邊打量洪繼勛的舉止;見鄧舍似胸有成竹,又見洪繼勛紋絲不動,他當下心中敞亮,曉得此一提議必為鄧舍與洪繼勛之前就商議定下的,略一思忖,跨步出列,跪拜在地,高聲說道:「好比棋枰對弈,敵我陷入僵持。主公以此來破局,實在堪稱妙絕!」

鄧舍還沒有說話,武臣班次中有一人出列,亢聲說道:「吳鶴年諂媚惑主!臣請主公斬之。」諸人看去,見說話之人出人意料,卻是才到益都不久的陳猱頭。

還是不等說話,依舊武臣班次中,又一人出列,高聲說道:「貪、貪生怕死豈武將本色?主、主公此議誠如吳大人所說:委、委實妙絕之策!若、若出遼西以逼大都,臣、臣請為先鋒,率、率軍先趨棣州。」

不用看人,只聽其聲,結結巴巴的,諸人都知道必是李靖。

鄧舍早先曾把許人、李靖等從海東調來,安排了許人駐防益都,把李靖分去文登,作了在萊州駐防的陳猱頭之副手。前陣子,又調了陳猱頭率部來益都助防,李靖也隨著引帶本部一起來了。看來,也許是李靖確實反對陳猱頭的意見,也許是他兩個人的關係處得並不是太好。

或贊同、或反對,兩類意見針鋒相對。

要說鄧舍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為何還要詢問群臣的看法?聽贊同和反對的兩方互相駁斥呢?無它,並不是鄧舍閑得沒事幹,只是因為在做出這麼重要的決定之前,是必須要統一臣子們意見的。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要不然,就算是強制執行下去,若是臣下不理解,效果也不會好。

所以,雖然看諸臣的意見「針鋒相對」,鄧舍也不惱怒,和顏悅色地笑道:「陳將軍,你因何反對?」

陳猱頭說道:「巨野、棣州兩處的戰事已經快把我軍拖入窘促。趙左丞雖然攻克了巨野,但是並沒有能全殲濟寧路的韃子,退縮在南部的王保保時刻都可能會發動反攻。這是其一。其二,棣州方面,羅國器、胡忠、王國毅等雖奪回了棣州城,然而,也並沒有能將來犯之敵盡數消滅,據軍報,在我棣州當前的韃子至少還有萬餘人之眾。自四月初開戰,仗打到現在,可以說,咱們益都已經是一無兵卒可調,二無糧秣可籌!主公,在這樣的形勢下,還從遼西開戰?固然,如果獲勝,也許會稍微緩解一下我棣州、巨野兩處戰場的困窘狀態;可是,如果失敗呢?就算不失敗,如果不能速戰速勝呢?……,將會出現三處戰場皆陷入拉鋸之局面!」

陳猱頭話說得很直。

打遼西、威逼大都,藉此來化解棣州之危,乃至巨野的僵局,確實算是個好計策。可是,如果失敗呢?甚至即使不失敗,如果不能速勝呢?遼陽是益都的大後方,就等同把大後方也拖入戰場之中了!若是不能速勝、抑或失敗的話,就不單是會威脅到益都了,極有可能連遼陽都保不住!

還是那句話:賭注太大了。

鄧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老陳的這番話應該是他的肺腑之言了。卻沒想到,他看似粗鹵,逢大事心倒是挺細,想得還挺全面。」對陳猱頭的觀感不覺為之一變,又想道,「他既肯對我出肺腑之言,也由此可見,對我海東他已經是甚有歸屬感了。」不僅沒有因為陳猱頭的直言而生氣,反而很歡喜。因為這說明,陳猱頭已經把海東看作是他的歸屬了。

當下,他又問吳鶴年、李靖,說道:「龜齡、老李,你兩人為何贊同?」

吳鶴年說道:「陳將軍的疑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臣以為,陳將軍只看到了不利,卻沒有看到有利。固然,若我遼西不能速勝,也許局面就會變成不可控制。可如果我遼西能速勝呢?若能速勝,察罕畢竟是蒙元朝廷的部將,到時候定然進退失據,是救大都好?是不救大都好?救大都,則棣州、巨野兩處我軍必佔上風;不救大都,……,則奈其部眾何?」

就像鄧舍最初在雙城、以至才入遼陽時,雖有自立之意,奈何部屬中原為遼東紅巾的不少,換而言之,自認為該效忠宋政權的不少,因而難免掣肘。如果遼西威逼大都了,察罕不去救援,他的部下們會怎麼想?

曹操為何「挾天子以令諸侯」?名分與大義,在很多時候還是不得不從之的。劉備自稱「漢室苗裔」,孫權說曹操是「漢賊」。難道孫權和劉備就真的是忠誠漢室么?不然,這只是一個號召天下人的借口。

放在察罕的身上,就像吳鶴年說的,真要是海東威脅到了大都,即使他的部屬們全都不是忠誠蒙元的,但只要他敢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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