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五十三章 結盟

「請問明公,信鬼神事否?」

方從哲卻不先回答劉基,而是向朱元璋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麼,朱元璋信不信鬼神?其實很相信的。他本身就出過家、當過和尚,難免會受到影響。自來金陵後,又有劉基的師父九江道士黃楚望、周顛、鐵冠道人張中、僧人孟月庭,以及正一道的許多有名道士先後投奔至其幕府中。而且,他後來還又找張三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沒有找到。

不過,當著方從哲的面,尤其是當著滿堂儒士的面,他肯定不會直言作答,笑了一笑,說道:「我讀書少,可是也曾經聽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吧?……,尊使為何突發此問?」

方從哲問出了第二個問題:「明公若信鬼神,則當信人有來生;明公若不信鬼神,則當不信人有來生。可對么?」

朱元璋想了一想,是這麼回事兒,點了點頭,說道:「正是。」

「若明公信有來生,則百年之後又有明公,明公今生所為者何?若明公不信有來生,則百年之後無明公,明公今生又所為者何?」

「百年之後?……,若有來生?所為者何?」

方從哲的這第三個問題讓朱元璋陷入了迷茫。大凡越是雄才偉略之人,越是掌握大權之人,越是容易去想這些虛無縹緲之類的東西。秦皇、漢武,多麼的豐功偉績,無一例外,卻全都對求仙、長生之術很有興趣。

「在下年幼時,在秀州臨近的山中,曾遇到過一個道士。時值隆冬,大雪初降,當時見他衣不蔽體、散發被面,站立山巔,卻面色歡愉,對雲霞而飲酒,髮長嘯震山林。我很好奇,就上前去問他,問他難道不怕冷么?站在雪地里,衣不蔽體,瑟瑟發抖,卻又如此高興,又是為何?」

朱元璋來了興趣。

他幕府中招致了那麼多的道士、和尚,對這些所謂的「奇人異事」肯定是很有興趣的,要沒興趣反而就奇怪了。他追問道:「那道士怎生回答?」

「他沒有回答臣,只是縱聲放歌,唱了兩句詞兒。」

「唱的什麼?」

「百年之後若有我,何不對酒當歌?百年之後若無我,此生為何?」

「噢?請問尊使,可知這道士姓名?」

「在下那時年少,不曾問得。」

劉基看到了朱元璋那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不覺蹙起眉頭,插口說道:「尊使,我家主公撥冗抽閑,夜見於你,卻不是想來聽你講什麼鬼神之說的。人有無來生,此佛家之言。自古老、釋皆虛妄之談,有識之士不信之也。朱子年十五六,有慨然求道之志,『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因此言道:『佛學無是處。』……,為何?士大夫治天下,當循聖人之道,未曾聞有以佛、道之學而行之的。」

自古以來,士大夫們都是得意時,入世則儒;不得意,出世則道。儒家和佛道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道」。一個入世,一個出世;一個積極,一個消極。

聽了劉基的責難,方從哲並不惱怒,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先生所言,從哲固知。但有一點不解之處,正想請教先生。」

「說來。」

「為何士大夫治天下,所遵循的皆聖人之道?卻沒有以佛道學行之的呢?」

「佛講渡人,教人只看來生;道講飛仙,只顧自家死活。姑且不論它們的荒誕之處,只憑這兩點就不是可以用來治天下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才應該是為國者的抱負。」

方從哲起身,長揖到底,肅容說道:「此懸諸日月不刊之論也!」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對朱元璋,莊重地跪拜在地,接著說道,「在下適才講的那些鬼神、來生之說,誠如明公的回答:『子不語怪力亂神』。何哉?是有連聖人都不能了解的事情么?非也。大丈夫為人處世,『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處太平,則為民謀福祉;處亂世,則解生民倒懸。這才是英雄豪傑、有志之士們該去做的事情啊!『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即此謂也。」

陳遇是個大儒,聞聽此言,只覺得擲地有聲,不禁鼓掌喝彩,說道:「『大丈夫為人處世,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說得好!說得好!」

「愧對先生稱讚。這句話其實不是在下說的。」

「那是誰人所講?」

「乃是我家主公以前寫過的一首詞中言語。」

「噢?久聞燕王文武全才,不知尊使可否能將此詞誦出,令我等一睹全貌?」

「調寄《滿江紅》,在下所引用之句出自下闋,全句是這樣說的:『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明公,不知你對此句有何感觸?」

「燕王有雄圖大志,『只爭朝夕』,英雄正該如此。」

「然也!方今天下,四方雲擾,豪傑競爭,雌雄未決。北有察罕、孛羅、李思齊、張良弼以及我家主公,南有陳友諒、張士誠、明玉珍、陳友定以及明公,各據土宇,合縱連橫,或北向而稱雄,或交戰於鄰邦。在這樣的形勢下,就好像逆水行舟,非進則退,實欲『明哲保身』而不能也!……,不知明公對此以為然否?」

「確實如此。」

「從哲請為明公分析現今金陵的形勢。」

「尊使請說。」

「金陵前據長江,南連重領,憑高據深,形勢獨勝。又有鎮江、當塗具據險臨前的股肱之勢,為東西之門戶之鎖鑰。東晉王導云:『經營四方,此為根本。』孫吳建都在此,以曹氏之強而不能兼并。此金陵之地勢。

「又且,金陵東南連接廣袤平原,水網交織,富庶之極,向有漁鹽谷帛之利,經秦淮河可以直運入城。『舟車便利,無艱阻之虞;田野沃饒,有轉輸之籍』。進可以戰,退足以守。此金陵之物資。

「三國諸葛亮云:『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真帝王之宅也。』誠哉斯言!」

誇了一通金陵的天然條件,方從哲頓了頓,陡然轉折,又道:「只是奈何!」

席中楊憲問道:「奈何什麼?」

「奈何如今金陵兩面強敵,東有張士誠,西有陳友諒;而北邊更有察罕在河南遙窺。好有一比,如果把金陵比作一個武士,現如今卻不得不束手束腳,根本施展不開。明公幕府之中人才濟濟,對當下的這種局勢肯定早就看得明白。請問明公,打算如何應對?有沒有想過該怎樣破局?」

朱元璋沉吟,說道:「先易後難,分別破之。如此而已。」

「誰為易?誰為難?」

「友諒當為難。」

「友諒桀驁不馴,殘而少恩,殺其主而篡其位,是為無道。雖軍鋒甚銳,實則易與。難者,以在下看來,惟晉冀之察罕是也!」

「察罕遠而友諒近。友諒無道,為我金陵之切身大患。而察罕雖難,眼下卻難與我為敵。」

「楊大人豈不聞『蚊虻仆緣,馬切身之患也』?固然察罕遠而友諒近,但是如若說到真正的大患是誰?明公、諸君,你們都是超出時賢的人,難道還看不出來么?若以察罕之患比作干戈,則友諒之患不過蚊虻!」

朱元璋說道:「尊使的意思我明白。其實,早在上次見尊使前,就有人對我說過,說『燕王天下知名,察罕所憚。如今,他和察罕決戰,堪稱強敵』,並說尊使現在來金陵,定是為想請我發兵,助燕王一臂之力。又因此勸諫我說:『這是天要滅亡李察罕的時候,宜大舉興師,徑渡江以襲之。燕王攻打其外,我金陵襲擊其內,則察罕之亡不出旬日矣。察罕亡則孛羅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羅,是大都必為我皇宋有。』」

「不知勸諫明公者是何人?」

「寧海葉兌。」

葉兌,字良仲,浙江寧海人,當時名儒。

此人曾在至正十九年間,朱元璋打下寧越、覬覦浙西時,以布衣的身份給朱元璋上過一個《武事一綱三目》,言天下大計,提出「宜北絕李察罕,南並張九四。撫溫、台,取閩、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廣。」

具體說到如何對付李察罕時,他這樣議論:「張氏傾覆可坐而待,淮東諸郡亦將來歸。北略中原,李氏可並也。今聞察罕妄自尊大,致書明公,如曹操之招孫權。竊以元運將終,人心不屬,而察罕欲效操所為,事勢不侔。宜如魯肅計,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此其大綱也。」

所謂「魯肅計」,就是「三分天下」。

魯肅見孫權,孫權問天下事,他回答道:「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這一個「鼎足」之論,比諸葛亮的「隆中對」出現得更早。

葉兌上書給朱元璋時,海東還沒有入益都,所以他的整體謀劃概而言之,可稱為「先南後北」。即先取張士誠、方國珍,「鼎足江東」,然後再徐圖北上。可以看出,他也是把察罕當作最大敵人的。

此書一上,朱元璋驚以為奇,欲留用之,卻被他力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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