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九章 偕亡

黎明前,正是人精神最為怠倦的時刻。元軍選擇在此時向益都援軍發動突襲,可謂煞費苦心。卻不料竟被姬沖發現,也算是陰差陽錯。

姬沖率領五十人橫衝直突、遊走陣外,雖然也點起了幾堆火,但是畢竟火勢太小,很快便被元軍的士卒撲滅,沒有起到給援軍示警的作用。因此,他改變了計畫,改而引領諸人重又向元軍的第二重營壘中衝去。

五十騎,此時已只剩下四十人不到。

任亮猜出了他的打算,叫道:「攔住他!營里帳篷、柴火太多,如果走了水,必然難以撲滅!待黑煙升起,肯定就會引起益都賊軍的警戒。」只有火光還無所謂,因為軍營中點篝火也是很正常的;但若是加上煙氣,就截然不同了。好端端的營里怎麼會有滾滾黑煙呢?那隻能是失了火。

這邊任亮組織人攔截姬沖,那邊元軍的主力怕走漏消息、加快了行動。好一番廝殺!在人群與馬堆中,姬沖等人拼力奮鬥。夜色慢慢消褪,遠遠的東方有一輪紅日躍出地面。當第一道陽光來臨大地之時,在鋼刀與鮮血的鳴奏曲之中,他們聽見在十數里外驀然間爆發出一陣吶喊!

姬沖的努力終究還是無用,元軍按照計畫展開了對益都援軍的突襲。

受任亮的那一刀重擊,讓姬沖直到現在還沒有恢複過來;不但沒有恢複過來,傷勢還越來越重。隨從里有人叫道:「將軍!韃子已襲援軍,咱們無力回天。只有生死各由天命,且回城去吧!先將此事報與羅大人。」

姬沖轉顧左右,到此時,從者已不到二十人。

掐算時辰,他們已在亂軍陣中衝殺了足有兩刻多鐘。

這還是在元軍把主力悉數調走,只留下了數百步騎擊殺的情況下,如若不然,怕是連半刻鐘都堅持不了。姬沖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閃身避開一支箭矢,側耳細聽,西邊益都援軍的營地里遙遙傳來喊殺聲不絕。

他轉過臉,看了看左右隨從,幾乎每個人都是氣喘吁吁,胯下坐騎也都是汗出如漿。無論人馬,便就不說傷創,單只體力上就都已經堅持不住。

「罷了!便按你所說。」

來時容易去時難。來的時候,因為趁敵不備,前兩道營壘好過;但此時此刻,元軍早有防備,要再想毫髮無傷地快速通過,無異於難比登天。

任亮兜著馬,還在後邊緊趕,邊追邊叫道:「兀那賊子!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鄉下茅廁么?休走,再吃俺一刀。」他披掛的是重鎧,前半時馬力充足,殺到眼下,若論後勁怕是已不如姬沖。

姬沖等人皆是輕騎兵,機動靈活,時而在空地上疾行,時而轉入營壘的外側轉上一匝,藉助地形和營寨的掩護,把任亮再度甩掉。對任亮的叫嚷,姬沖充耳不聞,笑與諸人說道:「弟兄們,累了么?」

「殺賊怎會覺累!不累,不累!」

「出城轉了這半晌,千軍萬馬陣中,咱們如入無人之境,連踏兩重韃子的營壘,且與韃子軍中所謂的悍將『銀牌』任亮交手多刻,穩佔上風,殺敵不下百人。弟兄們!韃子的精銳也就是這樣了。」他睥睨任亮,嘲笑地說道,「這就是『精銳』?『悍將』也!」哈哈一笑,又與諸人說道,「讀書不可無酒,殺賊不可無曲。你們且往前,俺給你們唱首曲子助興。」

海東軍中,要講風雅,第一當數柳三郎。一支橫笛吹起,管教三軍落淚。就連鄧舍聽後也是驚為絕技,讚不絕口。柳三郎之後,便得說姬大郎。他雖然從軍的時間較短,但畢竟有多年浪蕩公子、眠花宿柳的底子在,且為人又豪爽,好交際,所以一腔小曲的唱詞兒也早就是聞名棣州了。

若是假以時日,肯定也會和柳三一樣,全軍皆知。

存下的十數騎從者,聞令而動,先是分為兩隊,一左一右,把姬沖護在其間;繼而兩隊合一,首尾相顧,姬沖處在正中,擺出個蛇形陣。這種陣勢較為靈活,能軟能硬,如果遇到敵人的弱處,可以像個錐子似的,狠狠穿透;而若是遇到敵人的強處,也可變幻如一條走蛇,靈巧地繞過。

迎著初起的朝陽,姬沖仰頭眯眼,把斷槍當作鼓槌,把盾牌當作鼓面,隨著馬蹄賓士的節奏,一下下敲出響聲。這響聲開始時並不甚大,像是在尋找感覺;慢慢地,越來越響。到最後,慷慨有力。和馬蹄聲混在一處,簡直令人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是鼓響、又抑或哪一個是馬蹄在響。

馬蹄的的,不是歸人。

一個清朗、明澈的嗓音,在殘酷的戰場上衝天而起:「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姬沖所唱,仍舊是關漢卿的名曲《一枝花·不伏老》。這曲子,在他臨去大都的黎明,辭別諸弟後曾經唱過。對這首曲子,他確實是非常的喜歡。既放蕩不羈,又粗獷有力;明為寫煙花青樓,實則代表了桀驁不馴。

有時候,恍惚里,午夜夢回,他甚至會覺得這曲子簡直就是對他的量身定做。他深深地理解關漢卿,可是又有誰,會理解他呢?

別人看到的,只是他有「大根腳」。

別人看到的,只是他錦衣玉食卻不奮發向上。別人看到的,只是他日日夜夜尋歡青樓。別人看到的,只是他甘與市井為伍,博戲斗賭。別人看到的,只是一個豪爽遊俠姬大郎,別人看到的,只是益都有名「姬衙內」。

可是又有誰,會理解他呢?

對酒當歌,人生苦短。

箭矢如雨,刀槍碰撞。有人在慘叫,有人在流血。姬沖的眼半睜半閉,他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沒有看到,低回的音調漸入高昂,他接著唱道: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婦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

唱詞稍停,從者有人高叫:「將軍!看城西!」

城西火起。

又有人叫道:「哎喲不好!必是韃子兵分兩路,一路阻擊紮營在城西的益都援軍;一路趁機猛攻西城牆。」

「城西的駐軍多數都已被羅大人調去了城北。……,將軍,城西危矣。」

姬衝心中「咯噔」一跳,他想的已不止是城西危險,他想的更是他的父親姬宗周。棣州城西,乃姬宗周負責防禦的位置。真是沒有想到,一次出城,卻竟然看到了元軍「圍城阻援」與「調虎離山」整個過程的實行。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個老家人轉交給他的錦囊。

因為自出城後,一直交戰不斷,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功夫去看,甚至差點都忘掉了。這會兒想起,從懷中取出,打開觀看。錦囊里只有一個紙條,上邊寫道:「你如孝順,出城見到王國毅後,就不要再回來了。」

雖說姬宗周從來沒給姬衝過一個好臉色;儘管姬沖也很少有不頂撞姬宗周的時候,到底父子情深。兩人有過多次姬沖是否該出城的爭執,每次的爭執都是圍繞「忠」與「孝」。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想讓對方聽自己的,都認為對方是錯的。為什麼?其實他們都是對的。

只是因為父子身份的不同,故此出發點不同罷了。現如今,在這樣一個城外援軍受襲、城西也受攻擊的時刻,姬沖看著手中的紙條,茫然失神。

若是他現在聽從了姬宗周的命令,轉身逃走,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但是姬宗周要求的「孝」,和他該做的「孝」,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他該按照姬宗周的要求去「盡孝」?還是該按照他本心的驅使去「盡孝」?

從出城到現在,只不過短短的大半個時辰,姬沖就已第二次面臨兩難。

若說他頭一次的進退兩難是因為該不該「盡忠職守」,那麼這一次的兩難便是緣由該如何「為父盡孝」。

……

棣州城西。

元軍的這次拂曉攻擊無聲無息,等到被守卒發現,為時已晚。第一波的元軍幾乎已快把雲梯抬過了護城河。姬宗周忙了大半夜的布防,快到天亮的時候才剛眯了會兒眼,沒有睡熟,就被將校叫醒了。

「大人!韃子來了。」

「守御就是。」

「看其動靜,這一回,韃子怕是真攻!」

「啊!」

姬宗周匆匆趕上城頭,放眼看去,清晨的陽光下,韃子攻城的部隊一眼望不到邊際,至少萬人。他頓時明白:「中了韃子之計。快派人去城北,請羅大人速遣軍馬過來支援。」城西現有的守卒不到五百人,加上助戰的百姓,也才只有一千出頭。無論如何,是擋不住萬人進攻的。

「王國毅部就駐紮在城西外邊,他是怎麼搞的?便就任由韃子集合了萬人之眾,居然沒有發現?……,啊呀,王國毅誤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