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章 殺機

夜,漸漸地深了。雨,也漸漸地下大。打在房屋上,發出不斷的響聲,又「嘀嗒嘀嗒」地順著屋檐滴落。

一陣風捲入室內,吹滅了蠟燭。

方補真手忙腳亂地想再去點火,但也許是受了潮,打了半天火石也沒有能點著。只有那「啪啪」的打火聲,單調且枯燥,打破了閣子內沉靜的陰黑。姚好古輕輕咳嗽了聲,藉助幽暝的夜色,起身來到窗前。他推開窗戶,雨點灑了滿身一臉,就好像冰涼的苔蘚,很快便沾濕了他的衣袖。

向外望去,深沉的夜雨籠罩了整個的漢陽府,方圓數十里地的城池中,遠處的平民房舍,以及近處的亭台樓榭都默立在雨中。因為時辰已晚,還亮著燈的地方並不多,稀稀疏疏,在雨聲中顯得有些冷清與寂寥。

方補真放棄了打火,也來到窗前,輕聲地說道:「先生,通政司的情報已經報上來了。下一步,打算怎麼做?」好一會兒,他沒有得到回答,不覺有些奇怪,往前湊了湊,看到姚好古正凝神遠望夜空,若有所思。

「先生,你在看什麼?」

順著姚好古的視線,方補真看到在雨絲飄零的雲層縫隙里,透出來了有幾點清朗的星光。這與鄧舍在益都看到的天象完全一樣。方補真悚然而驚,倉皇地向後退了一步,伸手拽住姚好古的衣襟:「先生!」

「四月夜雨,陰雲露星。天象:主殺!」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鞠大人。」

「卑職在。」

「你是主公的使者,我本不該用你辦事。但此事關係重大,倉促間實在找不來可靠的人手。便請你勉為其難?」

鞠勝從幽影中走出,慷慨抱拳,說道:「卑職雖是從益都來,遠來是客,但也是主公的臣子。盡忠報國,臣子本分。有什麼需要用到卑職的地方,請大人儘管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前高麗勛貴的後人陰謀作亂,此事是他最先發現的。姚好古用他才是正理。如果不用他,倒好像怕他搶了功勞似的,未免十分說不過去。所以,他對此是早有準備。

「現如今,據通政司和漢陽府衙門的報告,麗人無故云集漢陽的動機大致已被調查清楚,可謂『水落石出』。基本上可以斷定,必是為他們欲圖作亂!益都前線的軍事正緊,若是此時南韓不穩,定會釀成大患。為穩定地方,本官決定,要『先發制人』!……,鞠大人,久聞你文武雙全,不但有濟世的幹才,而且能騎會射。這一仗,便請你打個先鋒。」

「怎麼個先鋒?請大人細說。」

「雖然說此次麗人慾圖生變的人數並不多,但是一則,早在前高麗時,漢陽府即為麗人勛貴的聚住地,不能不考慮到這些人可能會造成的影響;二來,也許還有未能被通政司和漢陽府衙門探查出來的亂黨存在。因此,為謹慎起見,必須用『宰牛刀來殺雞』!……,鞠大人,本官這就給你寫道公文,請你即刻前去城外軍營,請營中主將配合。」

「喏!」

說到此時,姚好古和鞠勝忽覺眼前一亮,卻是方補真換了塊火石,終於把蠟燭點著。姚好古回到案前,也不坐下,便就站著奮筆疾書,頃刻將公文寫畢,拿起來,吹了吹,待墨跡略干,取出大印蓋上,交給了鞠勝。

鞠勝接過。

姚好古看著他的眼睛,又叮囑說道:「有一件事,你要切記!漢陽駐軍中有不少是原本的降卒,要告訴營中主將,務必對其監視!從接到公文那一刻起,便需要立刻封營。你帶出去辦事的軍卒,全部都要求是漢卒!」

「請大人放心,卑職必不負命令。」

鞠勝小心地公文收好,轉身待走,又停下腳步,盯著姚好古,說道:「卑職此去,有通政司的人在前引導,定能很順利便把亂黨捉拿。若是在捉拿的過程中,亂黨有反抗?」

通政司已經探查清楚,目前所知,參與到此次事件中的幾乎都是前朝高麗時的勛貴子弟,在民間、乃至如今的高麗政壇上也仍有較大的勢力。一個處理不好,便很有可能會出現動蕩。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人云集漢陽,究竟是不是想要作亂,直到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所有的一切,都還僅僅是常理的推測。所以,鞠勝特別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姚好古微微一笑,說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在捕捉的過程中,若遇到反抗者,……」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斬。」

燭光搖動,映得姚、鞠、方三人面上陰晴不定。鞠勝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慢慢地笑了一笑,說道:「卑職明白了。」不再多說,轉過身形,昂首挺胸的大步下樓而去。

他的腳步聲回蕩樓內,逐漸渺然無聲。

姚好古看了一眼方補真,說道:「拾闕。」

「卑職在。」

「據線報,有異動的不止我漢陽府一地。我會再寫一道密令,交給你。你立刻趕去通政司,與他們合作,由他們挑選出可靠的人手,八百里加緊,迅速趕去各地,通知全南韓的地方衙門。一,要謹慎戒備,尤其是各地的駐軍,需得加倍注意;二,要馬上展開大搜捕,不可使一人漏網。」

「喏!」

「此外,送一封公文給平壤。此事非比尋常,要防範亂黨同時也會在朝鮮行省出現異動,需要給文平章提個醒。順便,也算是將此事告知了他。」

「是。先生還有別的吩咐么?」

「暫時就這些。你快去吧。」

方補真欲言又止,鼓起勇氣,說道:「先生,麗人慾作亂還只是推測,並沒有落實,您現在便大開殺戒。難道就不怕?」

「有何可怕?」

「若因此引起地方士紳不滿,甚而導致主公見責?」

「前高麗王氏,立國數百年。宗室、勛貴、舊臣,幾乎遍布朝鮮、南韓的每一座城市。自我理政南韓以來,你可知道,最讓我覺得棘手的是什麼?」

方補真搖了搖頭。

「便是他們這些前朝的宗室、勛貴、舊臣,簡而言之,便是他們這些所謂的『地方士紳』!此類人互相之間多有姻親,彼此的關係盤根錯節。主公對此,其實是早有深憂。不是年前就有風聲放出,說主公打算遷徙麗人去益都么?所為者何?不就正是為了解決此事?拾闕,你讀書不少,『強枝弱干』的道理定然知曉。地方上士紳的勢力如果太大,朝廷就必然會沒有權威。只是可惜,年前先是察罕帖木兒犯我益都;年初主公又用兵濟寧,戰事不斷,至今未能消解。故此,遷徙麗人去益都的事也就因此而不得不暫且放下,未能施行。但此實為我海東的『心腹大患』。

「這一回,既知麗人無故妄動,雲集漢陽。別說十有八九定是他們心存不軌,就算是捕風捉影,這一場屠殺也是勢在必行!」

方補真腦海里跳出來一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懂了姚好古的心思,但是擔憂卻始終還是不能放下,猶豫片刻,還是又接著說道:「先生的苦心,補真已經懂了。但是只聚集在漢陽的麗人就有百數十,且俱為前朝勛貴之後,加上聚集在別處的,總共人數肯定會更多。按照先生的意思,看來即使他們不反抗,待捕拿歸案後,早晚也難逃一死。事情如果鬧的太大,引起地方上的強烈反彈,主公那裡?」

若是真的引起地方上的強烈反彈,鄧舍肯定是需要給麗人一個交代的。到了那個時候,最好的替罪羊當然非姚好古莫屬。

姚好古不以為意,隨手端起案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輕輕合上碗蓋,曬然一笑,說道:「為臣子者,不止要為君父分憂。在有些時候,更需要替君父擔當天下罵名。主公曾經說過一句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只要對我海東有利,即使會引來主公責罰,又有何可懼?」

方補真肅然起敬,說道:「大人風骨,著實令補真讚佩。」

「你快些去辦事吧。我等下也會趕去衙門,若有變化,速速前去彙報就是。」

「喏。」

方補真轉身下樓,冒雨自去。

姚好古站在窗口,居高臨下,看著他和鞠勝的身影一前一後消失在夜雨之中。

他不著急去衙門,獨自一人站在影中,伸出手到窗外,感觸清涼的雨滴。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一刻,空空的樓閣中,他發出了一聲嘆息,喃喃自語地說道:「拾闕,你的性格難改。我又何嘗不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一道命令下去,數百人頭落地,將會產生的後果可想而知。方補真的猜測極有道理,確實鄧舍很有可能會把他當作替罪羊推出,以此來化解麗人舊勢力的憤怒。但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教姚好古放棄這一個難得的好機會,只為個人考慮,不為海東考慮,卻也根本就沒有可能。

「罷了。曾經聽人說起,遼陽陳平章有個綽號喚作『陳屠子』,蓋因其執法嚴苛,殺人無算。大不了,待此事畢後,俺老姚和他老陳來個『並稱雙屠』。哈哈,也省得叫老陳獨得其美。雖難稱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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