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三十九章 夜雨

棣州城外,碧野無垠。

那兩騎斥候從遠處奔來,來到羅國器的旗下。騎士們滾鞍下馬,顧不得地上塵土,匆忙跪拜,叫道:「稟大人,西邊六十里外出現了韃子的哨騎!小人等已經探查明白,卻是韃子的前鋒距我棣州已不足百里!」

一言既出,原野上的諸人皆驚。

姬宗周一下沒坐好,險些從馬上摔倒在地,連忙抓住轡頭,穩住身形,強自鎮定神色,急轉目去看羅國器。只見羅國器面色微變,但很快恢複平常,聽他慢慢地問道:「韃子前鋒人馬幾何?帶軍的主將是為何人?」

「韃子的前鋒都是騎兵,小人等不敢太過近前,只見他們凡所行經的地方,都是塵土漫天,部隊絡繹不絕足有十里之長。推測其兵力,至少在三千上下。又遠遠地看到他們的探馬游騎,觀其衣著鎧甲,極像懷柔胡騎。其軍之前後分別有兩面大旗,其上一寫『任』字,一寫『李』字。」

懷柔,離大都不遠。

因為元朝的皇帝是蒙古人,所以作為京師的大都城裡蒙古人、色目人都有很多,最多的時候,幾乎佔到居民的半數。「懷柔胡騎」,就是徵用大都周邊的色目人所組建起來的軍隊,當年劉福通三路北伐,毛貴從河間府進逼大都,也曾與他們交過手,互有勝敗。自察罕帖木兒崛起沈丘,逐漸勢力遍布北方,特別是在答失八都魯死後,更是一時之間、別無第二個人可與爭鋒,懷柔胡騎也因此受到了他的控制,被其納入麾下。

懷柔胡騎的總共人數並不多,五千左右。

羅國器沉吟說道:「兩面旗,一個寫『任』,一個寫『李』?本官聽說現今河間府韃子的總兵官一個叫李二,還有一個才去不久的名叫任亮。想來應該便是此兩人帶軍了。李二倒也罷了,這任亮可著實勇悍,在察罕軍中素有『銀牌』之稱,可與郭雲齊名,和韓札兒比肩,是個勁敵。」

「銀牌」云云,相對「金牌」而言。

當時的風氣,喜好給人起綽號。不但平頭百姓間會彼此有綽號相稱,包括軍中也常常會給出名的勇將起個能與之相配的外號。比如朱元璋麾下,常遇春因自稱「將十萬眾可橫行天下」,因此便被軍中稱為「常十萬」;又已經陣亡的花雲,因狀貌魁偉,面黑如鐵,被人稱為「黑將軍」。

再比如關中張良弼的軍中,他有一弟名叫張良臣,驍勇善戰,軍中呼為「驍平章」。鄧舍的軍中也有類似,就拿佟生養來說,因是鄧舍的義弟,兼且亦然勇敢能戰,很多的將士不也就因此而一樣稱他為「驍平章」么?

張良弼軍中又有一將,極其勇猛,號為「金牌張」,這倒是與察罕軍里的「銀牌任亮」又有類似之處了。姬宗周說道:「任亮善戰,能攻會守,端得察罕帖木兒手下一員驍將。大人,他率前鋒離我城已不足百里,且俱是騎兵,按其腳程,最多到明日午時就能來我城下。……,計將安出?」

薄暮時分,夕陽西沉。

平原上有許多的村落散聚,星羅棋布,一道道的炊煙四處升起。圍繞著炊煙和村落,是一塊塊的農田。此時看去,一副靜謐的落日夕陽圖。

羅國器按轡觀望,但他看的不是農田,也不是村落,而是遠處高地上的那兩處營壘,紅旗映照斜陽,遙相可見。一條溪水從中流過,遠望如帶。

他出神地看了會兒,到底營壘處在農田、村落的包圍中,一陣晚風吹來,樹木和草叢起伏,不免現出三兩農人,或荷鋤而歸,或驅趕牛羊返家,笑語聲與驅趕聲隨風四散,這安靜且悠閑的景象也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軍令:命棣州城外的村民悉數入城。凡牛羊、糧食等物,沒有收攏完畢的,繼續收攏,也都必須要全部納入城中。爭取在明日早晨前,把這一切都做完。堅壁清野。務必做到半粒糧食、半頭羊都不要留給韃子!」

親兵中有人高聲接令,兜轉馬頭,快馬加鞭,飛騎趕往城中傳令。

「軍令:命城外兩營進入緊急警戒狀態。若有物資等等不足、還需要補充的,立刻報給城中軍營。無論是要什麼,都盡最大的努力去滿足他們!」

親兵中又有三人接令,分別催馬,兩個往城外營壘中去,一個朝城中軍營去。

「軍令:命城內各軍立即做好戰鬥的準備。給他們兩個時辰的時間,兩個時辰後,本官要親自登城檢查。有未能按時備好者,斬!」

「軍令:命城內各級府衙迅速做好協助守城的準備。原先已經備下的民夫們,要求至遲在午夜前,必須都集合完成。凡已寫在花名冊上的名字,一個都不許不到!違令者,不管是官吏、紳士,或者百姓,一概問斬。」

「軍令:等城外的村民入城後,立即關閉城門。無有本官手書,任何人禁止私自出入,違令者,斬!」

「軍令:豎本官將旗,立在城頭之上。敲響戰鼓,通知全城,韃子即將來犯,從此刻起,城中將按軍法行事。有無故擾亂者、有散播謠言者、有趁機為亂者、有不從軍令者,上從本官起、下至庶民等,悉數問斬!」

隨著他一疊聲的軍令傳下,親兵隊中不斷地有人大聲接令、飛奔而去。

「姬大人,這就請入城中吧?」

短暫的停頓後,羅國器的軍令暫時告一段落。

一行人接著打馬前行,但早先因為城外營壘及時竣工的喜悅,這會兒卻都不翼而飛,每個人的面容都十分嚴肅。城池巍峨,漸近在眼前。走入城門前,羅國器和姬宗周不約而同地同時轉首,朝身後遠遠地望了一眼。

遼闊的碧野盡頭,一輪紅日正慢慢西沉。

宿鳥歸巢,掠過暮空,聲聲的鳴叫似乎安閑,卻又彷彿凄涼。風好像變大了,帶點濕意,雲層聚集,恍惚如陰雨欲來。羅國器和姬宗周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的眼中,他們都讀出了這樣一句話:「夜,就要來了。」

……

不但夜來了,而且夜雨也來了。

一陣陣的雨點,細碎、綿密,悄悄地闖入孟夏的夜晚,淋濕了庭中的梧桐樹,一葉葉、一聲聲,點點滴滴,落在空空的階梯上邊,好像淙淙的細語,又好似抑鬱而固執地傾瀉。時有涼風過,發出一陣「沙沙」響聲。

金陵,吳國公府。

偌大的府院沐在雨中,華燈初上。府西邊有一座小樓,樓閣上燈火通明。此時,正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是陳遇。另一個則年約三十多歲,身材魁梧,姿貌雄傑,大約是因為常年曝晒在日光下的緣故,面色黝黑。

此人的容貌雖說不上英俊,但是鼻樑挺直,下巴飽滿,十分的英氣逼人。並且按照相書的說法,下巴是「地閣」,凡是「地閣」飽滿的就是官相之人,這個人的地閣尤其雄奇,實在「妙不可言,貴不可測」。他並非別人,正是如今的金陵之主,安豐朝廷小明王親封的「吳國公」朱元璋。

「中行先生已經見過方從哲了。從哲號稱『海東辯士』,不知道其人真實的能力究竟如何?」

「『盛名之下無虛士』。臣觀其人,年紀雖輕,但思維敏捷、辯才無雙。孤身入我金陵,獨對滿堂的江南名士,竟能從容自在,半點不曾有畏懼的模樣。臣觀其膽,乃大於天。鼻息所沖,上拂霄漢。真人傑也!」

朱元璋微動神色,笑道:「不過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子,卻居然能得到先生這樣的稱讚!如此說來,此人的確是一個人才了。他的哥哥希哲,現為我幕府參議。若是把他兄弟兩人相比,以先生看來,孰優孰劣?」

「使希哲居廟堂之內,能治人以興國;使從哲奔走諸侯,能言辭以滅國。」

方希哲的長處在治理百姓,如果他的才幹能得到發揮,可以使國家興盛。方從哲的長處在「辯才無雙」,如果用他來奔走各國之間,能僅僅憑藉言辭就足以滅亡敵人的國家。這一句稱讚比剛才的那句稱讚更為加大。

朱元璋動容,問道:「較之孫伯融如何?」

孫炎孫伯融,在堂上和方從哲辯論時,范常曾經提過此人的名字。在金陵群臣之中,若論「辯才」,孫炎可稱翹楚。

陳遇答道:「伯融辯才,夸夸其談,文章錦繡,如瀑布奔下,令人目眩神搖,惶惶汗出如漿,不知所以回答。而從哲論說,言簡意賅,一針見血,如疾風驟雨,令人狼狽失措,惶惶汗不敢出,亦然不知所以回答。譬諸寶劍,伯融乃世之幹將,鋒芒畢露。從哲則莫邪之屬,亦足稱名器。

「如果強要較之短長,則從哲或不知經濟,此不及孫伯融處;而孫伯融性格失之剛烈,是不及從哲的地方。」

朱元璋本是在交椅上坐著的,此時聞言,不覺起身,說道:「能和孫伯融並列,從哲確實可稱人傑!」

須知,孫炎乃是朱元璋手下極為合用的一個人,朱元璋對孫炎的看重甚至超過對陳遇等人的看重。時人夏煜後來形容孫炎與朱元璋的關係,寫詩說道:「我皇入金陵,一見顏色厚。高談天下計,響若洪鐘扣。」

他不但極其善辯,一開口都是數千言,在他的面前,人人都怕和他說話;並且他「雅負經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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