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十九章 營戰

天上布滿雲層,星黯無光,一朵焰火砰然而發,散滿夜空,光彩耀眼。

城池巍然,兩座益都的大營夾河而立。兩者之間,相隔曠野平原。城中戍卒寂靜;城外營內黑煙滾滾,喧聲振地。看到焰火升空,一直在城頭未曾離去的賀宗哲先是一喜,繼而沉吟。裨將說道:「焰火升空,乃賊軍自亂是真。將軍為何喜色稍縱即逝?不即出軍往襲,又為何事沉吟?」

「紅賊猾虜,而且經歷的事情很多。自今濟寧戰起,歷觀其用兵,先取寧陽,後設伏汶上。凡戰,皆以智謀先。現在他們雖然『營嘯』自驚,但是原因卻只是一頭青牛?本將怎麼想,怎麼覺得有些不安。」

他麾下裨將多為「毛葫蘆軍」的將校,其中有一個叫黃友人的厲聲說道:「臨敵決戰,豈能疑懼不決?如今賊軍自亂,正將軍奮力去擊、一雪前恥的時候!『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況且,現在焰火都已升空,如果將軍不速出兵往襲,將奈少主何?將奈軍法何?縱敵失機,此斬首重罪!」

一句「斬首重罪」,深深打中了賀宗哲內心深處的懼怕。

他咬了咬牙,再三的猶豫之後,終於做出決定,暗嘆一聲,想道:「『趕鴨子上架。』若這果真是紅賊的計謀,慶千興真不容小覷!看來這一仗,俺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說道,「爾等所言甚是。即傳本將軍令,整軍出城。為防賊軍有詐,不要一股腦兒全都出去。分為兩隊,五百人為前鋒,一千人為後隊。如果前鋒無恙,則後隊才發。本將親自率後隊。」

他打的主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交代過後,猶自覺得不保險。

他城中總共三千來人,一下子派出去兩千人,只剩下千人守城。擔憂如果此次「營嘯」真的是益都計謀,怕是會城池難保。有心少派些人馬出去,但是雖然「營嘯」,益都大營也是有萬餘軍馬的,而且河對岸還有楊萬虎的兩千餘人,出城夜襲的人馬若是少了,還真是不起什麼作用。

考慮了一下,他又補充說道:「濟州離我兗州不足六十里,輕騎半夜可至。立即遣派信使,快馬前去濟州。就說賊軍內亂,我軍要出城夜襲,顧慮軍馬不足,請他們派些援軍過來。」現今三更時分,濟州的駐軍接到軍報,再派軍出城,至遲,到明日午時前便可趕到兗州。倘若此次「營嘯」真的是為益都計謀,有濟州援軍在後,最起碼賀宗哲覺得保險一點。

分派已定。信使出城。

城中的軍馬分為三部:千人嚴守城池;五百人先行出擊,接應放焰火的那五百騎兵;賀宗哲親率千人,聚在北城門後,時刻待發。

雲層密集,漸有風起。城外空曠的原野上,半個人影也無。只見一隊人打起火把,出城急行。四月的風雖然很暖,但是吹在他們的鎧甲上、伴有軍器碰撞的聲音,無端端給這個溫暖的初夏深夜,平添了幾分肅殺。

銜枚夜襲,最適合用九鎖連環陣。五人一隊,九隊連環呼應。

出城五百軍馬的指揮便是黃友人,他也算是會用兵的。把這五百人擺成了九個小的九鎖連環陣;九個小的九鎖連環陣又互為呼應,隱約成為一個大的九鎖連環陣。剩餘九十五人則帶在身邊,做為殿後的接應。並且,每個小的九鎖連環陣內,四十五人又布成銳形,這是最合用進攻的陣勢。

「毛葫蘆軍」是步卒,騎兵並不多,已經都被放焰火的那將校帶走了。黃友人所帶的雖說都是步卒,但是十來里地,也是很快就到。遠遠看見益都大營內,煙塵翻騰。一陣陣的喊殺聲、驚叫聲、奔逃聲雜亂入耳。

卻是先前的那五百騎兵已經沖入營內。

黃友人揮手止住部下,觀望片刻,哈哈大笑,說道:「賀將軍忒也把細,現下看來,分明賊軍『營嘯』是真!」吩咐左右,「再放焰火,催促賀將軍出城!」親兵問道:「那我部是等賀將軍來?抑或是先接應五百騎兵?」

黃友人瞪大銅鈴眼,嗔道:「賊軍自亂,正我軍破賊良機。天大的功勞便放在眼前,難不成還要拱手相讓別人?沒瞧見拔都已經沖入了么?」

拔都,即賀宗哲的親信,帶五百騎兵的那人。黃友人舉錘高呼:「破賊奇功,便在當前!眾兒郎,還不奮力廝殺?」五百人齊齊呼應,殺聲震天,直往營內奔去。因為益都大營早先起火,火勢最大的是北營,柵欄、營門等等皆被焚燒一空,所以黃友人與拔都不謀而合,也是往北營衝去。

夜深煙重,余火未滅。五百人蒙著頭,一鼓作氣,奔入營內。

人人提起精神,片片鋼刀雪亮,陣勢不亂,前後緊湊,只等碰見益都軍卒,便要大殺特殺。深入營中,眾人卻驚覺不妙。他們剛才從遠處看到了北營門內橫屍許多,現在殺到近前,卻陡然驚悚,那倒在地上的橫屍分明卻是用麻草紮起的假人!而所謂「血流遍地」,也只是紅色的水跡。

黃友人大叫一聲:「哎喲!」急抬起頭來,打眼四望,除了橫屍,他們方才還看到很多被燒著的人影綽綽,此時也看得清楚,哪裡是甚麼「人影」?也與橫屍一樣,都是穿著衣服的草人!他腦子反應不慢,脫口而出,叫道:「諸葛亮草船借箭!好一個益都賊子,使得詐計,誆我入營。」

心知不好,急忙傳令,叫後陣速退,去通知賀宗哲中計。同時,約束前隊,想要轉過頭去,殺回城內。

只見一枝枝紅旗招展,旗都不大,兩尺方圓,無聲無息從左右沒有被焚毀的營帳中顯露出來。約有數百的益都軍卒,皆改穿了黑衣,刀劍槍戈也俱用黑色的塗料漆了,就好像一群從夜色中殺出的惡鬼,也不喊叫,只猛撲上來。又有二三百的箭手,在後方射箭,箭矢落下如雨,射中人體,發出一片的「噗、噗」悶響。五百兗州士卒躲避不及,連番中箭。

到底「毛葫蘆軍」,勇悍無比。儘管中計,在箭雨之下,陣勢也擺不成了,但是人人呼喝,無人畏懼。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適才的「勇往直前」頓時變作了「勇往直後」,絲毫不顧箭矢,撞入外圍益都軍中。

黃友人乃是「毛葫蘆軍」中出名的悍將,雙錘擺開,手下幾無一合之敵。轉眼間,鮮血、腦漿塗滿雙錘,更濺射得他滿身都是。隨手把沾到臉上的血肉抹去,他聲嘶力竭,高聲呼喊:「『毛葫蘆』,無往不克!」

數百人皆高聲隨呼:「『毛葫蘆』,無往不克!」

整個的北營內,出現了一個詭異的現象。數百中計的兗州士卒都是呼喊不斷,而上千的益都軍卻是沒一個人出聲。

負責埋伏營內殺敵的益都軍馬都是慶千興的嫡系,皆為高麗老卒。慶千興有心露臉,遣出來的皆是精銳。這上千人不喊不叫,一方面是埋伏殺敵,怕驚動兗州城內;另一方面卻也是慶千興平素的治軍成果。

士卒上陣殺敵,分為兩種,一種是大呼大叫;另一種則是悶頭只管砍殺,半句話不肯多說。前者大呼,是為振士氣;後者不出聲,則是為聚精神。慶千興認為,如果不停地喊叫,力氣很快就沒了,殺氣也會很快就泄了。所以,他帶出來的精銳,就有個共同點,上陣殺敵,從來是不發一聲。

夜戰正酣。

一支飛矢斜斜射來,正中了黃友人股上。黃友人左手錘放入右手,雙錘並舉,把弓身殺來的一個高麗軍卒錘倒,反手拔刀,截斷飛矢。雖身上受創,面不改色,覷見一百戶打扮的敵將便在不遠處,擲出佩刀,剛好砍中他的肩頭。

那百戶雖穿鎧甲,難敵他力大,佩刀深入肩胛,慘叫一聲,連退數步,三四個「毛葫蘆軍」的士卒奮不顧身,揉身撲上,有用刀的、有用槍的、有用短劍的,悉數劈砍、刺入他的體內。鮮血飛濺。

這百戶不愧慶千興的精銳部下,瀕死之前,揮刀反擊,從下到上,撩開了一個敵卒的下巴,刀鋒沿著面頰往上,直劈至腦門。那敵卒棄劍後退,兩手掩臉,慘呼連連。叫沒兩聲,被兩個高麗軍卒圍上,刀槍並舉砍死。

戰爭是很慘烈的。

像這個百戶和這個「毛葫蘆軍」的士卒,死在沙場,其實還不算太慘。最慘的那些受傷之人,特別是傷得不是地方的。就拿慶千興部下來說,在遼東征戰年余,幾乎無人不傷,斷腿斷手都是常見。更有甚者,面目全非的有,落下疾病的有,乃至下體受傷,不能人道的也有。生不如死。

為何說「慈不掌兵」?如果太仁慈了,別說催促士卒上陣殺敵,就連只是這些受傷的,怕是都不忍卒睹。

一邊是高麗士卒,一邊是「毛葫蘆軍」。精銳對精銳,夜戰北營頭。

廝殺間,黃友人聽到幾聲馬嘶,在營中更深的地方響起。百忙中,他扭頭去看,夜色深深,瞧不到。只辨別其聲響,大約是從南營周近傳來。相距五六里地。他心中一動,想道:「或許是拔都所帶的五百騎兵?」

猜測得很對。正是拔都的那五百人。原來,拔都先期入營,慶千興為免打草驚蛇,驚動兗州,不再遣軍來襲,便用計把他引入了南邊深處,交給了傅友德。然後又將北營布置一番,引來了黃友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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