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十四章 捭闔

來給鄧舍獻策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方從哲。

方從哲兩次出使,兩次立功,而且他這兩次立功還都不是普通的功勞,可以說是決定海東前途的兩次奇功,因此他在海東的地位自然也是隨之直線上升。鄧舍給了他近似洪繼勛、吳鶴年等人的特權,可以自由出入燕王府;並且如有緊急事體,不需侍衛通傳,甚至可以直接至後院相見。

他這日來時,鄧舍正與洪繼勛、姬宗周、河光秀等人在前院堂上說話。聽聞他來求見,鄧舍便吩咐隨從,說道:「快請入來。」

方從哲入內。

天氣轉暖,將入四月下旬。人間四月芳菲盡。四月天已算初夏,益都臨海,這個時節就已經比較熱了,而且空氣潮濕。像鄧舍、吳鶴年等等這些常年在遼東活動的人,對這種氣候便很有些不太適應,而方從哲本是浙人,對此倒是習以為常,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一襲夏衣,昂然上堂。

說起來,鄧舍因軍事繁忙,也有一陣子沒見過他了。

這時去看,大約是因為接連長途出使的緣故,見他本來就清瘦的面容更是削瘦,而頷下所蓄的短須似乎也有些漸長,稍嫌零亂,應該是沒怎麼修理。乍看之下,較之往昔,變得有點憔悴。但是又或者是因為天氣濕潤的緣由,抑或是逢大事、精神振奮的原因,他的那一雙眼睛,卻是越發的烏黑透亮。晃眼間看到,就好像是兩個純黑葡萄,十分的光彩奪目。

鄧舍笑道:「中涵,多日不見,你怎麼越來越清減了?」

「主公與李察罕對壘濟寧,臣雖不通軍事,也知這是關係到我海東命運的一件大事。日常所見同僚,凡是言談,必會提及前線戰事。雖然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臣卻難免也會朝思夜想,所以有點飲食不振。」

清減,是因為憂心前線的戰事。鄧舍哈哈一笑,仔細端詳了方從哲片刻,笑與洪繼勛等道:「雖是瘦了,精神還好。」問方從哲,說道:「若我沒有記錯,今天該是你休沐之日。難得放假,怎不在家好好休息?」

「『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臣雖然不才,但是因為連日來都是在考慮前線的戰事,所以便在今晨起床的時候,忽然得了一策。反覆思忖之下,竊以為,覺得應該對主公有幫助。故此,特來求見主公,只為上此計策。」

「噢?是何計策?快快說來。」接觸的越多,鄧舍越是喜歡方從哲。年輕、儀錶堂堂,有才華,縱使面對上官也總能不卑不亢,是個少見人才。

「臣請問主公,此次攻取濟寧,是想蠶食?抑或鯨吞?」

「何為蠶食?」

「若主公之意只在濟寧一路,便是蠶食。」

「何為鯨吞?」

「若主公有意卷襲晉冀,便是鯨吞。」

他這一句話出來,鄧舍還沒說話,姬宗周不由神色大變,起身說道:「卷襲晉冀?察罕帖木兒帶甲十餘萬,積粟如山,雖名義上奉大都為主,實則不異割據之侯王。兼且,其帳下謀士如雨、勇將如雲,李察罕本人也更是能征善戰,極得人心,又有李思齊為臂助,真乃我北地巨擎。方大人,莫非你覺得,以我海東現今之實力,就能鯨吞晉冀、卷襲北國了么?」

「『百人輿瓢而趨,不如一人持而疾走。』何也?縱有百人,持瓢慢走,一日也只不過是最多能行一舍之地。但是,如果持瓢疾走,哪怕是只有一個人,一天也足能行三舍之地。蠶食和鯨吞的區別,便在於此!」

方從哲言下之意,如果鄧舍是想蠶食,雖然勞師動眾,但是就像是百人輿瓢而趨,所得必不會多。然而如果鄧舍有決心鯨吞,那麼即使動用人馬不多,正如一人持而疾走,卻也是極有可能會有遠較蠶食更多的收穫。

姬宗周曬然,說道:「方大人,吾知你兩次出使,為主公立下有汗馬功勞。但是縱橫說辭這一套,你不用也拿來與主公講吧?」

在座的人都是人精,誰會聽不出來?方從哲一開口,先是「蠶食」、又是「鯨吞」,擺明了他所謂「思得一策」,這一策恐怕就是想要諫言鄧舍「鯨吞」。而以海東目前的實力而言,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

所以,不等他正式提出,姬宗周就站起來反駁他了。

為什麼是姬宗周起來反駁他呢?方從哲是姬宗周推薦給鄧舍的。姬宗周有私心,怕如果方從哲說出可笑之言,敗壞了其在鄧舍心目中的形象,沒準兒也會連帶姬宗周受斥。方從哲只不過是立下了一點功勞,就不自量力,大言炎炎,妄議軍機大事。顯得他姬宗周沒有識人之明。

方從哲神色不變,說道:「『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李察罕固然盛也,兵威所至,群雄懾服;提關中、晉冀而虎伺天下,此可比如戰國之強秦也。但是他究竟也只是一個人。且縱其之盛,年前益都之戰,我海東卻也是未可言敗。有這個基礎在,而如今,臣聽聞,孛羅發奇兵、入陝北,是已威脅察罕的後陣;前又有主公盡其大軍、入濟寧,是進逼察罕的前鋒。若有一比,去年的益都之戰就是個轉折點。所謂『盛極而衰』。李察罕現如今就是處在了走向衰敗的關鍵時刻。如果能抓住了這個時機,用之得當,則卷襲晉冀,又怎麼能說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方從哲精研縱橫之術,對戰陣的學問或許不懂,但是對天下大勢卻非常的敏感。他這麼一番話講出來,鄧舍忽然想到了後世。

後世,倭國入侵,號稱不敗,多麼像李察罕。但是,益都之戰,就打破了李察罕不敗的神話。原來李察罕也是會失敗的。這樣一來,懼敵之心就沒有了。因此,方從哲說「益都之戰是一個轉折點」。孛羅為什麼敢一邊在冀寧路布置疑兵,一邊大舉進入陝北?未嘗沒有這個因素在內。孛羅又為什麼肯與身為「反賊」的海東結盟?也未嘗不是因有此因素在。

姬宗周還待斥責,鄧舍笑了笑,揮手示意請他回入座位,與方從哲說道:「『初生牛犢不怕虎。』好!中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諫言我抓住這個機會,鯨吞晉冀,對么?但是姬公所言也不錯,李察罕的實力比我海東要強。該如何鯨吞?你的計策是什麼?請說來罷。我願聞其詳。」

「適才,姬公責臣,說臣用縱橫說辭來說主公。誠然,臣所習者,縱橫之術也。所以,臣所思得之策,也一樣是從縱橫捭闔出發。」

「捭闔」,就是分化、拉攏的意思。

鄧舍頷首,請他繼續往下說。

方從哲接著說道:「縱觀李察罕之地,東至濟寧,西至關中,北至冀寧,南抵河南。與他接壤的諸國,分別有我海東、孛羅帖木兒,以及金陵吳國公。如果說我海東是居其首,那麼孛羅就是處其尾,而吳國公則便為抵其腹。現在的形勢是我海東與孛羅皆動,首尾呼應。李察罕濟寧、關中這兩塊兒,暫時間算是不能動了,可他卻還有河南。如果吳國公在這個時候,也突然出軍,進取河南。請問主公,察罕會將要面臨何等局勢?」

「你的意思是說?」

「說動吳國公,請他也出軍。與我海東、孛羅聯手,三家共分晉冀之地。」

饒是鄧舍、洪繼勛,聞聽此言,也是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方從哲的這個想法太大膽了。聯手三家之力,同分晉冀之地。如果真能如此,察罕再強,面對三個強敵,也是難逃覆滅。只是,洪繼勛皺起眉頭,說道:「你這個想法聽起來不錯。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三家有聯手的可能么?」

便且先不說朱元璋。朱元璋西邊陳友諒、東邊張士誠,只是應付這兩個人他就已經很吃力了,頗有點自顧不暇的架勢,十有八九不會有餘力出軍河南。而且就算他有餘力,他會不會有膽子在已經有了陳友諒、張士誠兩大強敵的情形下,再去招惹更強的察罕?這也是一個問題。

更且,最主要的孛羅。

孛羅帖木兒雖然私下與海東結盟,共同對付察罕。但是,到底他是蒙古人,在急於擴展地盤的心態下,他會和海東暫時的聯手。只要他能得關中、河北就是勝利,就是佔了大便宜。然而,如果再加上朱元璋,三家分晉冀,很明顯,最大的便宜就不是孛羅能占的了,而是會被海東和朱元璋佔去了。就好像方從哲去說孛羅的時候,把北地的形勢比作漢末。

曹操和袁紹可以打仗,但如果這個時候有孫權的話,孫權又來橫插一杠子,曹操與袁紹百分百會罷戰,先攜手把孫權趕走。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北地內亂,可以。南邊的想要藉機來搶食,不可能。孛羅帖木兒縱然再蠢,也會能看得出來。三家分晉冀後,下一個就是兩家分孛羅。

畢竟,朱元璋和鄧舍都是同屬安豐朝廷。

「若是孛羅帖木兒提前知道三家分晉冀,則此事必無可能。如果他不知道呢?現今,孛羅帖木兒已然出軍陝北,而李察罕又從大都得了蒙元皇太子的支持,以臣料來,孛羅與察罕之戰,只會越演越烈。便在他們交戰最為激烈的時刻,吳國公突然出軍。察罕和孛羅的反應再快,也要有一段緩衝的時間吧?只要我軍與吳國公能夠充分地把這段時間利用起來。臣敢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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