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十二章 石破

孛羅的軍隊出現在延安,消息傳出,幾家歡樂幾家愁。

察罕聞訊之後,先是愕然,繼而大笑。王保保陪侍左右,莫名不解,說道:「孛羅軍入延安,定是為圖謀關中,對我大為不利。原來他放在冀寧路的只是一路疑兵,卻是我軍中了他的計。不知父親大人為何發笑?」

「昔年,老夫受答失八都魯節制。那個時候,孛羅帖木兒還是一個黃口孺子,乳臭未乾。借其父之威名,他得統大軍,屯駐大同,號稱『京師悍蔽』。歷年來,其窺伺冀寧,與我交戰,屢處下風。對老夫而言,無非仍舊昔日之小兒,一個手下敗將罷了。殊不料,『今者才略,非復吳下阿蒙』,居然能出此奇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老夫這一笑,不是為孛羅而笑,而是為其父而笑。答失八都魯能有子如此,可以瞑目了。」

察罕大笑不止,良久,踱步到地圖前,細細觀看:「此處大同,此處冀寧路,此處延安。跋山涉水,長途數百里。想來他所以能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必定是從劉家川渡過的黃河。延安城中雖有駐軍,但是卻非吾與李思齊的嫡系,看到他大軍突然來到,定是驚惶失策。嘿嘿,不交一矢,就能得一陝北重鎮。孛羅、孛羅,不愧將門虎子。生子當如斯!」

「生子當如斯」。漢末三國,建安十八年,曹操與孫權對壘濡須,相持月余,曹操不能勝之。望孫權軍齊肅,喟然嘆道:「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是一句稱讚的話語,同時也是一句罵人的話。言下之意,曹操是在以孫權的長輩、在以孫權的父輩自居。涵義非常複雜。李察罕此刻突出此言,與曹操當時的心態卻是頗為相符。既有稱讚,稱讚孛羅後生可畏的意思;又有近似倚老賣老,依舊視其為小兒輩的意思。

察罕感嘆許久,王保保不忿起來。

他叉手而道:「孛羅軍雖得延安,南望關中,然而他在關內並無根基,是為客軍,且孤軍深入,後勤輜重定難以補給,又不熟悉形勢地理,勢不能長。關中有父親大人的精銳在,又有李思齊在,縱然一時大意,被他得去了延安,此小患耳。孩兒不才,請父親大人給兵卒五千,即日趕去陝北,敢立軍令狀,至多半月之內,必將之趕出陝北!」

王保保的為人雖然並不驕橫,但是到底沙場上搏殺出來的。他不到二十歲就隨著李察罕起兵,多年來,轉戰黃河兩岸,常有功勞,不可與尋常人相比,性子中自有一股傲氣。且有李察罕是他的義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來只有人敬他,哪裡有他去敬人的道理?自視甚高。驕傲上來,受不了李察罕對孛羅的誇讚,也在情理之中。

察罕哈哈大笑。他老於世故,豈會不知王保保為什麼如此不忿?也不在意,沒有回答王保保的請命,而是岔開話題,帶著考究的味道,問道:「吾兒,關中素被稱為王者基業,你可知道原因是為何么?」

王保保侃侃而談,說道:「前宋時,趙鼎說:『經營中原,當自關中始。』汪若海說:『將圖恢複,必在川陝。』關中之地,連山帶水,退則足以自全,出則橫行天下。殷商六百年,而亡於百里之歧周。趙、魏、齊、楚、韓、燕八千里之地,而受制於千里之秦。沛公王漢中,收巴蜀、定三秦,五年乃成帝業。李唐入長安,得秦涼,剪除群雄,獨尊天下。

「若以人體相喻,則陝西便好比人之頭項。是以若得陝西,便是得了天下之首。所以說,以關中發難,可以迅速制天下之命。此是為王者基業。」

察罕頷首,說道:「以史為鑒,可以明興亡。吾兒說的很對。關中所以為王者基業,所以能制天下之命,除了吾兒說的這些之外,最重要的還有兩條。其一,關中號稱『陸海』,乃是九州膏腴之地;天水、隴西等處迫近羌戎,修習戰備、崇尚武力,是民風剽悍,可成強軍;又且,自武威以西,水草宜畜牧,多有適合養馬之地。退則足以自全,即此謂也。

「其二,更為重要的是,關中地處西北,由西北向東南,猶如高屋建瓴。居高臨下,向東,可以虎視河北;向南,可以控御四川。

「自長江東下,黃河南注,而天下大勢,分為南北。故河北、江南,為天下制勝之地。而挈南北之輕重者,又在川、陝。江南所倚仗的,是長江,四川據長江上游,下臨吳、楚,其勢足以奪長江之險,是以欲得江南,必先得四川。河北所倚仗的,是黃河,陝西據黃河上游,其勢足以奪黃河之險,是以欲定河北,必先得關中。川、陝兩地,常制南北之命。

「而如老夫前面所言,關中居高臨下,又足以控御四川。因此,關中實為重中之重。老夫為何在用兵河南、山東的同時,不忘放一支精銳在關中?如果用策馬來比喻之,老夫放在關中的精銳就是馬鞭。驅馬爭雄天下,馬鞭要在人手。關中,便是老夫的『人手』,便是老夫的根本所在!」

他笑容漸斂,轉為嚴肅,抬起手指,在地圖中延安的位置上輕輕一點,似乎是在說給王保保聽,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說道:「孛羅縱然是孤軍深入,但既已得延安,覬覦關中,便不可小覷!吾兒,你適才以周、秦、漢、唐為喻,說明了關中的重要性。為父又再且來問你,世祖皇帝能定鼎中國,原因又是為何?而前宋所以三百年難成一統,又是為何?」

王保保剛才舉的例子,只說了唐朝之前,沒有說自宋以來的近代。

聽了察罕的相問,他略一低頭思忖,說道:「世祖皇帝所以能定鼎中國,也是因為關中。憲宗皇帝時,欲以九州封同姓,命世祖在汴京、關中自擇其一。因了姚樞的建言,說關中厥田上上,古名天府陸海,世祖遂請關中。憲宗皇帝並以河南與之。由是地廣軍強,乃成帝業。而前宋所以三百年難成一統,除遼、金強盛,怕也是有西北不在其掌控之中的原因。」元憲宗,就是蒙哥汗。宋時,西北有西夏國,兩國彼此敵對,常有交戰。

「關中之重,由此可知!」

「然則,父親大人打算如何應對孛羅?」

「關中如此重要,孛羅帖木兒不會不知。他之所以佔據延安,正是因為看到了關中的重要性。但是,又如吾兒適才所說,他孤軍深入,定不能久持。他既看出了關中的重要,敢出此奇計,用精銳深入,以老夫料來,必不會犯這樣幼稚的錯誤,定是有恃無恐。或許,他還會有後手存在。」

孛羅帖木兒既然看出了陝西的重要,有膽子出奇兵,佔據延安,那麼,他肯定也會知道「客軍入境、不能持久」的道理。所以,察罕推測分析,他之所以敢如此作為,應該是有後手存在。王保保問道:「有後手存在?」

李察罕注目地圖,看了會兒延安,視線下移,定在了藍田附近。王保保心有所悟,說道:「父親大人是在說張良弼?」

「張良弼雖然名受老夫節制,但卻陰結定住,存有不軌。孛羅帖木兒敢突然進入陝西,這其中不會沒有他的影子!若他與孛羅聯手,則我關中雖有一支精銳,雖有李思齊在,倉促間,怕也是難以將之徹底地平定!」

「那該如何是好?」

察罕已有定計,說道:「如今之計,唯有一策。」

「是為何策?」

「首先,要穩住,不可自亂陣腳。張良弼也許會和孛羅聯手,但這畢竟只是老夫的猜測,是否確有其事,還不好說。故此,要把孛羅帖木兒入陝西的消息壓下,不能傳入軍中,以免動搖軍心。其次,縱然張良弼果然是與孛羅聯手了,我軍在關中的精銳以及李思齊,暫時間或者不足以克敵,但還是足可自保。所以,目前之戰略,我軍仍然應該以冀寧為主。」

「仍以冀寧為主?」

「不錯!先冀寧,後陝北。」

「可是,如果孛羅帖木兒一面堅守冀寧,一面全力入陝?」

「堅守冀寧?哼哼,千軍萬馬爭過獨木,譬猶兩鼠相鬥穴中,將勇者勝!孛羅帖木兒雖在冀寧前線挖掘工事,擺出了一副堅守的架勢,但無論比較將勇、抑或較之卒精,他都遠遜我軍。只要我軍全力以赴,他定然非是敵手。雖深溝高壘,在老夫眼中,土雞瓦狗罷了。即傳老夫軍令,命前線將士從即日起便展開猛攻!給他們五天的時間突破孛羅軍的壁壘。待打開了通道之後,馬不停蹄,繼續北上,用雷霆萬鈞之勢,壓迫大同!」

「殲滅孛羅布置在冀寧前線的五千人馬,然後直取大同?這,這,……,這是圍魏救趙之計!」

「然也。孛羅佔據延安,雖然看似我關中危險,然而只要我軍能迅速地擊敗當前之敵,進至大同城外,則關中便會雖危實安!」

置根本之地的關中不顧,面臨突發的危境,依然堅定信念,不肯倉促地改變前線部署,破釜沉舟,採用圍魏救趙之計,明打大同,實保關內。王保保心動神馳,說道:「父親大人英武!孩兒願親臨前陣,突敵之壘。」

「吾兒,眼下卻是還用不著你出陣。……,你且記住了,將,乃軍中之膽。非到萬不得已,身為主將者,絕對不可輕動。」

越是遇到險境,主將越要安穩。

如果現在便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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