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四十七章 大同

方從哲單身入府,在幾個孛羅府上人的相引之下,穿廊過院,來到一處不大的屋舍之前。這裡卻便是孛羅平素會客之所在。

門外立了有數十的老軍,皆孛羅軍中之舊人,沙場悍卒。大部分都是蒙古、色目人,也有三兩漢人夾雜其間。不論蒙古、色目,抑或漢人,髮飾衣裝,全都是按照蒙古習俗的打扮。髡頂,剃去了頭頂四周一彎的頭髮,留住前發、剪短四垂,並將兩側的頭髮編成小辮,垂懸肩上。之所以把兩邊的頭髮編成小辮,是因為若是任之散落的話,會有礙左右顧望。

多數的老軍都蓄的鬍鬚,或上唇蓄鬚,或上唇、頷下皆有蓄鬚,這說明他們的年齡已經過了二十多歲、又或者已經過了三十多歲。也有少數的老軍,年紀甚輕,上唇、下頷皆無蓄鬚。這些人,年齡皆是尚且還在二十上下。不蓄鬚,說明他們還沒有正式的成年。不過,不成年不代表他們不善戰。試想,孛羅坐擁強軍數萬,能夠有資格被挑選出來做為宿衛的,也就數百、至多千許人而已。自然人人精銳,個個驍悍。非常威武。

卻不似出使浙西的時候,孛羅倒也沒擺出什麼刀斧陣來,這數十人只是便鬆鬆散散地立在院中。見方從哲來到,齊刷刷地轉過頭,數十道視線在他的身上掃來掃去。有人上來,搜身檢查。

老軍中有幾個大鬍子,睥睨了方從哲幾眼,不屑一顧地轉過頭去,大聲說了幾句什麼,用的是蒙古語言,且帶有濃重的部落口音,方從哲聽不大懂,只聽清楚了幾個詞:「黃口孺子,……,漢家小兒,……,大言不慚。」等等。諸老軍都是放聲大笑。

風冷過庭,拍動滿院人的衣甲,颯颯作響。

方從哲路途勞累,身體不免疲乏,微覺寒意。卻胸中豪氣,愈發激揚。方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才月余間,他剛剛見過士誠,今日又即將要見到孛羅。手雖無縛雞之力,胸腹藏百萬甲軍。縱橫家之流,誠如古人所言:「一人之辯,強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

諸老軍的嘲笑,他猶如過耳不聞。出使浙西歸來,鄧舍即興寫了兩句詩贈送給他,他此時不由又將之想起,心中默念了幾遍:「古人卻從書中見,男子要為天下奇!」行走海內,奔走四方,不辱君命。一言而可興己國,一動則能滅諸侯。何為「天下奇男子」?這便就是「天下奇男子」!

他深深呼吸了兩口冰涼的空氣,仰頭、顧盼孛羅府中景物。待老軍檢查搜身完畢,振袖、昂首,舉步、邁足,從數十虎賁群中挺胸而過,直入屋內。屋內只有兩人。一個三旬上下的雄壯將軍,一個貌美如花的嬌柔侍妾。方從哲心知,此雄壯將軍便必定是孛羅帖木兒無疑了。

他展袖、拉衣,行莊重大禮,道:「海東來客,見過將軍。」

「敢問先生姓名?」

「方從哲。」

「可是說張士誠者?」

「正是。」

張士誠借糧十萬石給海東,消息早已傳入大都。孛羅在大都有人,對此當然也是早有知曉了。他聞言色變,說道:「『送千里之地與我』,你名帖上此話的口氣實在不小!當時俺就疑惑。原來你卻是前來欲做說客的。說動了士誠借糧十萬石與你海東。今你來俺大同,又想用何言辭說俺?」

「欲送千里之地與將軍,此實言也。何來『口氣不小』之說?」

「狡言善辯之徒!不用你多講,且讓俺來猜一猜。是了,定然是因為益都一戰,你海東大敗。缺糧少卒。你家偽燕王怕不是察罕對手,深恐察罕再去攻你,所以遣了你來,欲圖說服俺,唆使俺同察罕爭鋒,好讓你海東坐收漁翁之利。……,你之來意定然為此。俺說的可對么?」

孛羅能鎮守大同,承其父之餘烈,與察罕一時瑜亮,卻也絕非不學無術之人。一句話,就說中了方從哲的來意。方從哲處變不驚,哈哈一笑。這聲大笑有學問。一來,表示從容,同時也暗示對方說的不對;二來,可以藉機爭取時間,調整思路,尋找可以用來回答的說辭。

笑聲未落,說辭找到。

孛羅適時,剛好又開口問道:「難道俺說的不對么?你為何大笑?可是因被俺說中,所以心虛了么?」方從哲正色答道:「將軍此言謬矣!」孛羅斜倚胡床,環擁美妾,乜視方從哲,冷笑問道:「謬在何處?」

方從哲言道:「我奉主公之命,往去浙西借糧。是為公也。我身為海東臣子,自然應當以公事為先,盡忠職責。將軍言我『狡言善辯』,此話從何講起?在將軍視我,或許為『狡』;在從哲自己看來,我卻是為『忠』。」

「紅賊叛逆,何來為『忠』?」

「夫秦漢之際,劉、項紛爭。試請問將軍,劉邦與項羽,孰為『忠』,孰為『賊』?」

「我大元正統,……」

「大元之前,皇宋亦為正統。國家之寶,天下重器,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今當戰亂,非到水落石出,『忠』、『賊』如何可辨?」

孛羅勃然大怒,推開懷中美人,一躍而起,抽出放在胡床邊兒上的短劍,一手持劍,一手握拳、攥住衣襟,往前行了兩步,逼視方從哲,怒道:「大膽反賊!竟然敢在俺的面前,口出狂言!俺且問你,是不想活了么?」

「將軍現居元廷高職,坐擁數萬精卒,鎮守大同。大同,人皆以之為是大都的悍蔽。若以人體相比,將軍就好比是為元廷的左膀右臂。既擔負如此的重任,自當明辨天下之形勢。當今天下,豪傑競起。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將軍若能明白這個形勢,則前漢、後漢的故事,或許還會重現在今日。而若是將軍不能明白形勢,徒然用強勢以壓人,則雖秦之強,兩代而亡!……,從哲書生,將軍又何必持劍相脅?」

西漢雖亡,有光武帝中興漢室,繼而建東漢,又延續了宗廟數百年之久。方從哲以古喻今,借用西漢末年的形勢來比喻當下。其實就是在對孛羅說:蒙元雖失其鹿,但是現在群雄紛爭,還沒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蒙元究竟是會像秦朝那樣,雖強而亡?抑或是會像兩漢一樣,可以再度中興?這是誰也說不準的。你孛羅帖木兒既然身居高位,對這個形勢就應該看的很清楚,不應該一聽到逆耳之言,就驟發雷霆之怒。

畢竟是有求於人,這番話,看方從哲說的似有道理,可稱中肯,其實潛在的意思,已經是微有向孛羅服軟。蒙元大廈將傾,這是有識者皆可以看出來的。又怎會如前、後漢時?

且,方從哲是海東的臣子,若果真蒙元如前、後漢時,又再度中興,海東怎麼辦?將會置海東於何地?但是,既然是來說孛羅的,就不能直言不諱,為了完成任務,適當的服軟也是必要的。縱橫之術,又被稱為「長短之術」。所謂「長短之術」,「長」,即為「飾辯虛辭,高主之節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只說對方喜歡聽的話。

果然,孛羅聞言,怒色稍息。卻仍不肯收劍。退坐回入胡床,將劍放在膝上。方從哲不卑不亢,又說道:「我今此來,求見將軍,非是為與將軍討論『正統』。從哲有一言相問,還請將軍能如實回答。」

「你且問來。」

「將軍視我海東如何?」

孛羅默然,他早在一年多之前,就曾與海東交過手。察罕腦兒一戰,海東軍卒雖落包圍,視死如歸。他麾下上將竹貞,用優勢之軍力,也沒能從中討得多大便宜。良久,他答道:「你海東之軍,可稱勁卒。」

「較之察罕如何?」

「益都之戰,你海東儘管落處下風,不能稱敗。」

孛羅也是一時的英雄人物,既然方從哲是在用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來請求他的意見,他也自然不會再說假話。亦然實事求是的回答。——其實,他對海東的實力,也是頗為顧忌的。要不然,適才方從哲引起他的大怒,他為何不當即斬殺了,反而還肯與方從哲說話?

他的心思,方從哲此時已經大致猜到。

孛羅雖然先是一上來,就痛斥方從哲為「狡言善辯之徒」;緊接著又抽劍做出大怒之姿態,但是既然他現在肯如實回答方從哲的問題,其實也就說明,他實際上也還是想聽聽方從哲想要給他說什麼的。

綜合他前後的態度,方從哲心中大定,想道:「此事已有三分成了。」他又問道:「從哲再請問將軍,察罕何許人也?」

孛羅乃是蒙古功臣世家的出身。蒙元朝廷,最講究的就是「根腳」。「根腳」也者,即其出身。察罕縱然稱雄天下,出身卻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軍戶,孛羅又怎會看得他起?嗤之以鼻,心中想道:「色目小兒。」但是這話卻不能對敵國之人講,回答方從哲,說道:「我大元之棟樑。」

「察罕之軍如何?」

「軍強將勇,謀臣如雨。」

「相比將軍如何?」

孛羅之軍,稍有不如察罕,卻不肯自認不如,強自答道:「不相上下。」

「察罕之軍與將軍不相上下。而數月前,我海東與察罕又曾有一戰,如將軍所言,雖落下風,不算為敗。則便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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