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四十五章 對策

洪繼勛說道:「以臣之見,我海東當然不能南下。原因有三。

「一則,我海東目前之大敵,乃是察罕,而非浙西。此之為私。二來,且主公才從浙西借糧,方從哲與士誠言道:『設若浙西有事,只需士誠單騎匹馬、遣派一使者來我海東,則主公必無有不應。』是『信誓旦旦』。豈有剛剛許諾、即陡然反悔之理?此之為公。

「是無論從公從私,我海東都是絕對不可以南下的。

「又且,我海東目前之首要大敵,既為察罕;好容易方從哲說服了士誠,說動了他與我交好,現在我海東若再奉旨去打他,則是斷我一友,而豎我一敵。徐州堅城,即便我軍去攻,能否打下,還是兩可之說。萬一,再又設若我軍久攻不下,而士誠發兵來援。則我軍前有士誠、後有察罕,下場如何?前途會是如何?不需臣多講,想必主公也心中有數。

「此一條,則又是為從道理來講,我軍亦然不可南下。」

先從私,再從公,然後又從道理。三條理由,把海東絕對不可南下的原因闡述的清清楚楚。吳鶴年拈著鬍子,皺著眉頭,說道:「洪先生所言,確為正理。奈何劉十九此來,我海東該如何應付?」

適才,吳鶴年把劉十九此次前來益都之本意與目的,以及若是鄧舍果真拒絕南下,他可能會因此而採取的種種後手,也都分析得非常透徹了。劉十九秉承安豐朝廷旨意,殫精極慮地想要迫使海東南下;而按照洪繼勛的分析,海東卻又堅決不能南下。矛盾就出來了。該如何解決?

洪繼勛瞧了瞧堂上諸臣,說道:「要想應付,其實倒也簡單。」總結吳鶴年的分析,說道,「究竟劉十九之手段,說到底,無非兩個字、一個詞,——『名分』,或者可稱之為『大義』。朝廷令我出軍南下,我若不肯,則棣州田豐、還有山東諸將,便可能因此生疑。生疑者為何?表面上是疑我不忠。而說白了,『忠』與『不忠』只是一個借口。

「『名分』與『大義』誰都可以用。漢末之曹操,託名為漢相,實其為漢賊。蜀國之劉備,自視以皇裔,割據川中,口口聲聲是為『復興漢室,討伐奸賊』,而其果然就是為了『復興漢室』么?究其行為,與曹操何異?此兩人者,皆是託名與『大義』,而實際上所行者,全是『奸雄』之事。『名分』與『大義』是什麼東西?一句口號罷了。

「田豐疑我者,山東諸將疑我者,就像吳大人剛才所說的,我若不肯南下,就便有可能會給劉十九從中上下其手、挑撥我山東內部不和的機會。但是,田豐、並及山東諸將,難道說,他們就是忠誠安豐的么?正如曹操、劉備,名義上所爭者是為『大義』,其實所欲者,是為天下!

「諸公皆英傑,主公更是不世出的英雄。想必諸位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既然道理如此,那麼如何應付此事?很簡單,彼劉十九想爭『名分』,則我海東亦然可以先從『大義』入手。只要我海東佔據了『大義』,則南下、不南下,還不就是主公說了算么?」

「師出有名」。名分與大義,這個東西看起來很虛,而要想爭奪天下、逐鹿中原,卻又萬萬不可沒有。

安豐朝廷為什麼有「大義」?原因有兩條,其一,韓山童、劉福通是首倡起事者,先在北方建立了宋政權,開花結果,散枝落葉,影響遍及黃河兩岸,遠出塞外,西至陝西,南到金陵,可以說,如今北國半壁的江山,凡是起事反元的,幾乎所有的義軍打的全都是「大宋」的旗號。

下到民間,尋個鄉野百姓一問:「現今反元者何人?」無論婦孺,乃至老邁,萬口一辭,十個人中至少得有九個半,回答的都是一個字:「宋。」這就是「大義」,人心所向。多半的老百姓都已經把宋政權當作了反元的一個標誌。插旗所至,影從者無數。察罕為何先取汴梁,再取山東?「擒賊先擒王」者是也。便就算元廷,也是把宋政權當作最大之敵人的。

山東諸將不用多說,便連海東舊軍、諸將,其中有很多人原本的出身,不也就都是遼陽紅巾么?朝廷有旨,不遵,說不過去。這就是宋政權擁有「大義」的第一個原因。

其二,再從「宋」政權的國號來說。與洪繼勛方才所講的曹操、劉備兩人何其相似!只不過,曹操、劉備所託的,乃是為漢室之名;而韓山童、劉福通所假託者,是為宋室之名。韓山童自稱宋徽宗八世孫,劉福通自稱前宋名將劉光世之後。宋政權所以握有「大義」與「名分」,這也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名正則言順」。

又如秦漢之際,陳勝吳廣起義,便連陳勝、吳廣這樣的草莽,也都知道打起前楚國的旗號。號為「張楚」。項梁、項羽起事,即有謀士范增前來為其出謀劃策,說陳勝、吳廣所以失敗,是因為雖號稱「張楚」,卻沒有立楚王之後。楚懷王入秦不還,楚人哀之至今。因此諫言他們立楚懷王之孫為王,以為「名分」的號召。項梁、項羽本即為楚國名將項燕之後,即從之。從而最終號令諸侯,成就了項羽「西楚霸王」的威名。

如今的形勢與秦漢之際,又有何等驚人的相似。

蒙元立國之時間,若較之秦朝,儘管其綿延之年數,國存之時間,確實是多出來了幾十年。但是,宋亡至今也不過只有百年,雖然說自古沒有亡國百年還能再復國的,但是對老百姓們來說,他們認可。

提起前宋,那就是漢人的政權。若是再配上紅巾軍的口號:「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用前宋之國號,滅當今之蒙元,這不就名正言順了么?也所以,宋政權在民間的影響能有如此之大。

安豐朝廷既有「大義」,海東若是執意不肯聽旨。恃一時之強軍,固然或可自保於無恙。鄧舍若是只有割據之志,但行無妨;設若他有問鼎天下之雄心,則就不可不細細思量。

聽了洪繼勛的話,鄧舍不由失笑,堂下諸臣皆是竊竊私語。鄧舍放目看去,不少人面現不忿。讀書人講究「名分」,講究「大義」。

蒙元建國多少年,天下秀才還在因蒙元與前宋的「正統」地位,何為「正統」,何不為「正統」而爭執不休。直到脫脫為相,才算拍板決定。蒙元與前宋各為「正統」。由此也可見,「名分」與「大義」在讀書人的心目中,佔據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何為「亂臣賊子」?沒有「名分」,沒有「大義」的就是「亂臣賊子」。

而洪繼勛幾句話,卻把「名分」與「大義」形容的這般不堪,將其所蘊含的崇高與正義性之一面,徹底地給剝離了下來,完全將之視為了一種可以利用的工具,徹頭徹尾地充滿了功利主義的色彩。不少的臣子都是聞言大怒。只是畏懼洪繼勛的權勢,敢怒不敢言。

不過,洪繼勛的話,卻是正合了鄧舍的心思。

他只當沒看見諸臣的發怒,徐徐說道:「君為上,臣子為下。安豐在上,海東為下。朝廷既有聖旨,我海東自當遵從。若不遵從,當然便沒有『名分』,失去了『大義』。洪先生,以你所言,倒似乎我海東不用南下,也可以握有『大義』。此話何意?我實在不解。願聞其詳。」

洪繼勛對諸臣的憤怒也是只當不見,再有帶著輕蔑似的的眼光,掃視了一圈堂上,心中想道:「腐儒一群!」給鄧舍行了一禮,姿態自若,侃侃言道,「『名分』與『大義』者,正如臣所言,固然是人人可用的一件東西。但是,主公若心存壯志、腹有雄圖,則此兩物,卻也不可輕易丟棄。若輕言之、輕為之,主動將之放棄的話,則便可謂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以,臣言道,既劉十九欲用『名分』來為武器,則我海東便也大可先下手為強,首先搶佔住了『大義』,讓他啞口無言!

「至若如何搶佔『大義』?臣見堂上諸公,似多有對臣之所言不以為然者。臣大膽,先請主公屏退諸臣,然後,臣才可以一一與主公細講。」

終有一人,按捺不住,跳出來,氣惱的滿面通紅,幾乎怒髮衝冠,激動的渾身發抖,兩手揪著衣襟,險些把衣襟拽爛。憤怒到什麼程度?連給鄧舍行禮都顧不上了,三兩步竄至洪繼勛身前,抬起手臂,戟指痛斥,說道:「大人位居宰執之位,不思以正言來引導主公,反用一派歪理邪說,大言炎炎,來誘使主公犯錯。洪大人,你也是讀聖賢書出來的,試問你,公理道義何在?滿口邪說、只為功利,則大義何存?你的正氣何在?洪大人,你且收口,不再說了便罷!設若是你仍執迷不悟,對主公行如此罔顧正氣之說辭,哇呀呀,……,那你且便小心,俺可要噴你了!」

說話者誰人?方補真。

鄧舍把他從海東調了來,指派其巡撫益都各地。他這是才來益都未久,還沒開始正式地下去諸府縣巡撫。所以,此次的議事,也有前來參加。但見他大怒之下,聲高震耳,奮臂揮指,禮儀全無。說起話來,唾沫四濺。洪繼勛蹙眉,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取出潔白的手帕,微微擦了擦臉。對方補真怒火上來時的脾氣,他也是早有領教的。

當下,他也不與方補真多說,只對鄧舍言道:「方大人官居行台御史中丞,二品大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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