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三十五章 驅口

參加完議事,等到羅國器回到府上,已是薄暮。

今日早不比往日,想當初,鄧舍剛剛得到益都的時候,百廢待興,在益都一窮二白,甚麼根基也沒有,兼且當時益都地方的官員、豪紳頑抗的少、投降的多,也不好大動干戈地就沒收宅院,給臣下。那會兒,便是洪繼勛、佟生養、鄧承志來了,也是沒地方可住。

而現如今,藉助察罕來襲時、多有豪民作亂的原因,又藉助文華國、張歹兒因此而統率虎狼之卒,風捲殘雲也似地清理周邊府縣中投敵地主的機會,益都府在顏之希、劉名將、鞠勝等本地人的牽頭指揮下,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凡在益都此戰中,有「從虜」、「投機」罪名的,一概抄沒其田宅,梟首示眾。

城中的地主之流,或是因為在戰時,本人有「瞻顧狐疑、不肯用事,藉以投機韃虜」的嫌疑,或是因受鄉下親族的連累,不少都被砍了頭、抄了家。空出來的宅院,鄧舍大筆一揮,命令益都府將之悉數分與了海東群臣凡有在益都分省任職的、三品以上官員。這種奪人田、殺人頭、抄人家的事情,在亂世司空見慣。其實卻也是絲毫不足以為奇的。

更早些的時候,那毛貴、王士誠來益都的時候,難道說便是單身一個人來的么?隨行他們前來的文臣、武將有多少?來到了益都,這些人都住在哪兒?那王士誠的王府、那田家烈的大宅院,都是從哪兒來的?還不就都是從當地豪門手中搶來的府院。

羅國器才從浙西回來,張士誠的太尉府更絕,搶的廟宇。有元一代,尊崇佛教,江浙又富裕,蘇州更是大邑,張士誠搶的那承天寺,修建的端是富麗堂皇,實在是巍峨高峻。搶來做殿宇,果然最妙不過。

說起廟宇,又還有那陳友諒,不但名字與張士誠有類似處,一個出自《論語》,一個出自《孟子》,他更且年前在採石,弒徐壽輝、自立為皇,登基稱帝的時候,卻也是一時尋不來好所在,用了一座五通廟來當作的行禮之處,並用為行殿。他兩人也可算英雄所見略同,相映成趣了。

再有那朱元璋,從軍前卻也曾在廟裡待過,是一個小小的和尚。江南群雄之中,他們這三個人都和寺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個王府在廟裡,一個登基在廟裡,一個在廟裡當過和尚。反過來說,似乎由此也可見蒙元時期,天下寺廟的昌盛程度了。張養浩說,天下人口,僧道佔了十之八九。這話雖有誇大之處,卻也不是沒有根由的。

這廟宇,不但是一座廟,並且多有寺田,平時僱傭佃戶耕種,每年收租、其所收成,或用來增建殿堂,或用來供養和尚。

大的寺廟,所擁有的田地乃能至有成千上萬頃,有些名剎古寺,自己組建的還有僧兵,廟裡的和尚們有些不守戒律的,在外邊尚且建有外宅,娶的有妻妾。荒淫奢侈。說是出家人,何異地主豪強?

日子本來過的好好的,紅巾一起,廟沒了,地沒了,妻、妾沒了,日常供養他們的民脂民膏沒了,只得狼狽奔竄,只求僥倖一生。何止和尚們,自紅巾起事以來,各地的地主豪強更也是如此。

而話說回當下,相比別的紅巾、義軍殺戮地方豪強的行為,——很多的地方,紅巾過處,舊有的豪門大戶都是被殺的雞犬不留。鄧舍的行為,已經算是「仁厚」了。至少,他只殺不肯投靠他的,若肯投靠他的,比如顏之希、鞠勝、劉名將等等,對這些人,他不但不殺,還給以重任。

他深深的知道,體制如此,不依賴地主階層,政權就難得穩定。但是不殺地主也不行,財富、土地都在地主們的手中,不殺地主,怎得來財富與土地?無有財富,怎得國用?沒有土地,如何封賞功臣、招攬民心?

只是這殺與不殺,其間要把握好一個尺度。益都,是山東的腹心所在,必須要穩定,不和海東一條心的地主,就可以殺的狠一點。而其它府縣的地主,就不能單純的一殺了之。或留之、或遷徙之、或尋個罪名流放充軍。總而言之,要以寬容為懷,但卻也絕不可留情,「王霸道雜之」。

分給羅國器的府邸,就本是益都一個大戶的宅院。

這個大戶所以被抄家,卻非因他投敵,而是因受了鄰縣親戚的牽連。投敵的殺,受牽連的流放。前不久,才剛剛被流放去了高麗。拖家帶口,幾十人。連帶整個那一批被流放的,單只益都周邊府縣加在一起,總共就不下二十戶,人數有三四百。這也姑且算是鄧舍遷徙山東豪強的前奏。

山東地方,誠如洪繼勛的憂慮,豪強門戶還是有不少的。

蒙元入主中原,山東豪強多有依附。鼎鼎大名的山東漢人三世侯,東平嚴氏、濟南張氏、益都李氏。雖然,益都李氏後叛蒙,兵敗身死,覆滅的早。並且忽必烈也早有取消世侯、打壓地方勢力的舉措,東平嚴氏的仕途也便是很順暢,但是嚴氏與張氏卻畢竟大族,在其任世侯的時候,權傾一地,至今尚有影響。又並且開枝散葉,家族的勢力很是不小。

還有許多本任職在蒙元的官宦,或退休後回到鄉中居住,或現仍然居官外地。對蒙元都是忠心耿耿。

就拿顏之希來說,他有個族人,叫做顏瑜,是為顏子五十七世孫,至正十七年,田豐起兵,顏瑜攜帶家眷往鄆城避亂,途中被田豐部卒所執,要求他幫忙寫個旗號。他不肯,拒絕了,因此被殺。又如滕州人,李稷,官至山東廉訪使,時人稱為名卿。再又如濱州楊承,曾任江浙行省左右司員外郎,至正十六年,因拒絕張士誠的投降,自剄死。再又如兗州王思誠,曾任陝西行台治書侍御史,時值紅巾進攻關陝,他帶病措置陝西防務,後病卒。再比如淄川張名德,曾任般陽路總管府總管,至正十五年,毛貴取山東,他堅守般陽路,不敵致敗,城破後力戰而死。再又比如鄆城樊執敬,曾任江浙行省參知政事,守杭州,亦是因城破而戰死。

這些人中,或仍沒死,或雖死而家族尚在山東。毛貴殺了一批,王士誠殺了一批,不服、刺頭的大多都已經被砍頭了。但是,陽奉陰違的卻還有很多。察罕一來山東,不少就跳出來了。斬草需得除根,把他們遷徙去別處,勢在必行。在議事會上,鄧舍不但與諸臣討論了慶千興的條呈,也在最後,略略地與諸人談了一下地方豪強事。

羅國器冒雨回府,他的心情又是輕鬆、又是沉重。輕鬆的,是出使的使命順利完成,且得到了鄧舍的誇獎;沉重的,卻便是因為此兩事。

慶千興提議仿海東五衙、益都兩衙之例,專為麗卒也組建衙軍,事關軍隊,國之利器,關係重大,不可不深思之。而洪繼勛倡言遷徙豪強,又也是事關地方的安穩,關係亦然重大,更是不可不謹慎之。

一條軍事,一條政務。最好的選擇、正確的決定該是什麼呢?諸臣在堂上討論了半天,最終也是還沒有定策出來。臨散會前,說好了,各自回去,都再仔細地做一下思量。留待明日,朝堂會上再接著議論。

就羅國器本意而言,對第一條,他是贊同的。對第二條,他卻是有些反對的。要說起來,也是好笑。他住的宅院本就是從豪強們手中搶過來的,現在換了將豪強遷徙去高麗,他反而猶豫不決,心存不忍了。

說到底,他所以不忍,還是因為他是山東人的緣故。

他家中雖不算豪紳,親族中,也幾無稱得上大戶標準的。但是,他卻曾在尼山書院讀過書,能去書院求學的,沒幾個寒士,他所交往相識的老師、同窗,以及前輩,大部分都是地主子弟。遷徙豪強事,一旦成為定議。那麼,他的這些師長、同學們,少說也得有一半以上都符合遷徙的條件。十年修得同船渡。面對師長、面對昔日的同窗,他又怎會不惻然。

人情,人情,人誰能無情呢?

他心事重重地回入府上。府中伺候的下人,有些是他從海東帶來的,有些是鄧舍賞給他的。羅國器謹慎,當著下人的面,不好露出煩惱。草草地吃過飯。即屏退侍女,獨自一人,待在了書房之中。反覆籌思。

聽窗外雨聲滴滴,早春乍暖還寒時節,寒冷的雨氣浸入房內,不覺暮色漸轉入夜。他點起了紅燭。遠處看去,在夜下的雨幕之中,透出一絲微弱的光芒,稍微似能給人了一點暖意。映著窗紙,但見一人影立。

夜色又漸漸深重。

夜深忽有訪客,卻是方從哲來到。

羅國器不免奇怪,暫放下煩悶,親自出迎,接入室內,相對坐下,說道:「從浙西回來,先走海路,又走陸路,路上十分辛苦。明日一早,又得赴會朝堂。中涵為何不在家好生休息?夤夜冒雨來訪,不知是為何故?」

方從哲倒是精神不錯,半點看不出勞累,笑道:「不敢隱瞞羅公。我才從姬公的府上出來。姬公與羅公的府邸相接,是以順路過來,拜訪一下。」

羅國器知道,若無姬宗周的推薦,便無方從哲的得受重用。他這一回來,就先去姬宗周府上,卻也是理所當然。羅國器「噢」了一聲,說道:「下午議事,姬公也在場。想來,中涵在姬府等了不短時間吧?」

「倒也不算長。中涵是快入夜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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