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三十三章 國器

羅國器與方從哲來東吳,主要目的為了借糧,但是既然身為使者,難免也負有一些探刺消息、搜集情報等等的任務。

雖說這活兒本來應該主要是歸時三千去管,但是,時三千畢竟是武人,下至市井、搜集情報可以,至於結交士子、並以此在東吳的文人階層中擴大海東影響的工作,這就非得羅國器與方從哲不可。

因此,接到了羅貫中的名帖,儘管他兩人誰也沒聽說這個名字,卻也絲毫不敢怠慢,即命人速去請他進來。

不多時,見有一人,身長八尺,儀錶堂堂,穿一襲青衣,由兩個小廝引著,昂首闊步,氣昂昂、來入室內。兩邊見禮,互相打量。方從哲見此人,年有三旬,美鬚髮,器宇軒昂。卧蠶眉,眼睛不大,炯炯有神。相貌非凡。羅國器與方從哲兩人頓時心生敬重。讓座,請茶。寒暄罷。

羅國器殷勤問道:「見先生名帖寫是太原人?不知現在松江做些甚麼勾當?」因羅貫中穿的便衣,尋常文士的打扮,不好判斷他的身份。也不知他現在是寓居蘇州,抑或是在張士誠府中居官。所以有此一問。

羅貫中微微一笑,說出了一番話來,三言兩語,便就把他的來歷解釋的清清楚楚。原來,貫中卻非他的本名,而是他的字,以字行。

他單名一個「本」字,世代太原祁縣人。時當天下大亂,他也是個有志氣的,見四方兵起,「有志圖王」,遊歷南北。早幾年前,卻也曾去過汴梁,再後來,卻也曾去過杭州。便在年前,又來到了蘇州,因見張士誠寬仁,有美名,遂入了其幕府之中。現在卻也沒居什麼官兒,閑散差事。

羅國器聞言點頭,說道:「原來先生遍游天下,料來見識非凡。」

「要說見識,卻也不敢。干戈紛紛,四處戰起,俺只不過走的地方多些,見過的人物多些,聽過的故事多一些罷了。」

羅貫中講話言簡意賅,看樣子不像是個太喜歡說話的人,略略說過幾句,即將來意托出,與方從哲說道:「先生遠涉重洋,來至我松江,肩有重任,不負主托。舌戰群儒,庭辯俊彥,竟能將我東吳的衣冠簪纓盡數折服,一日間名聲鵲起,江湖子弟無不皆交口稱讚。聞先生以子貢自比,此真有子貢之辯才。貫中慕名前來,所以冒昧造訪,非為其它,純為欲一睹先生之風采而後快,並也想要請看一下海東的人物風貌而已。」

方從哲笑道:「從哲也狂妄,豈會真敢以子貢自比?『辯才』云云,非關聖人正道,實難等大雅之堂。孟子云:『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只因從哲肩負王命,所以,昨日在殿上口若懸河,其委實不得已而為之。

「又且,究從哲昨日在殿上之所語,之所以能得到貴主的認可,並獲得江東群賢的同意,說其根本,亦並非是因為從哲有所謂的『辯才』,只不過是道理使然,從哲所講,皆為真言。大勢所趨,此之必然。又且,貴主確實不愧天下讚譽,真有王者風範,不以從哲年少而輕視、亦不以從哲狂妄而不滿,從善如流,故此,從哲的意見最終才能夠被得到採納。

「言辭之功,豈敢自詡?苟能完成君命,又能做到有利於貴國,兩全其美,此是為從哲之所願。先生誇獎,愧不敢當。『舌戰群儒』,更是惶恐。」

居功不傲,恃才不驕。

方從哲很謙虛,把他不辱君命、借來糧食的成就輕巧巧一筆帶過,下了大力氣,反而去稱讚東吳士子之能與張士誠之賢。要說也是,他已經借來了糧食,又何必再去抬高自己呢?既得了美名,又不致引起東吳反感。

羅貫中聽過,更是大為佩服。

他喟然嘆道:「海東人物的風貌,貫中今日始知!」因問,「久聞海東燕王,以不及弱冠之齡,出自行伍,崛起草莽,勇而能仁,上馬可臨陣殺敵,退居則重文與儒,數年間文治武功,打下了好大的一片天地。我也聞名已久。只是,吳中卻有傳言,稱道燕王雖仁,卻也曾有過奪大臣妻、弒舊時主的種種惡行。『以臣弒主,可謂仁乎?』奪臣下妻,亦能稱義。貫中也不敢捕風捉影、人云亦云,對此兩件事確實也早心存疑慮,不知其真偽。料以燕王之名,斷不會行此惡事。幸得兩位遠來,請為我解疑。」

方從哲與羅國器對視一眼,兩人皆有明悟。

這羅貫中說的好聽,來是因「仰慕方從哲的風采,為欲一睹海東人物風範而後快」。聽其言、觀其行,他十有八九倒是為給東吳士子找回場子而來的。要不然,豈會有當著臣下的面,直言詢問對方主君惡行的道理?

羅國器怫然,說道:「我主之仁,天下誰人不聞?不知先生此言,從何講起!」

「奪大臣妻」,說的應該就是李敦儒與李阿關事;「弒舊時主」,則應該指的即為鄧舍先殺關鐸、後殺潘誠事。羅國器卻也為難,這兩件事屬實不屬實?千真萬確!的確是有,不能否認。但是難道說就能承認么?

也還不能承認。如果承認了,被這羅貫中沾沾自喜地出去一說,大肆宣揚,還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怕還真就會出現如他所言「人云亦云」的現象。越傳越是過分了。而且,退一萬步講,這些也都還不說,即便不會出現「人云亦云」,羅貫中也不去大肆宣揚,但是就只本國的臣下當著敵國官員的面,竟敢去議論本國主上的德行這一條,也便不行。

必然會產生很不好的影響。不但不利海東的名望,也更不利鄧舍的聲譽。

羅貫中瞧了羅國器一眼,問道:「聽聞先生是山東人?」

「不錯。」

「曾在尼山書院讀書?」

「正是。」

「尼山書院,四海聞名。先生想來必是博學之士。觀先生相貌,文質彬彬,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徵。』夫子五德,以『信』為仁義根本。貫中日前在吳中所風聞的燕王兩事,到底真偽,是或虛實?先生何必繞開不答?貫中來此,本無惡意。先生又何必突然面有怒色?」

羅貫中執意要求,道:「先生君子,請先生為我答疑。」

君子說話,要講究誠信。戴了個「君子」的帽子給羅國器,請他如實回答。

羅國器定了定心神,說道:「我聽說,當著敵國臣子的面,非議對方的主上,是沒有禮貌的行為。有德行的人,絕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先生雖不告而來,貿然登門,但是您既然已經來了,我們正襟危坐,相迎與門外,還是用接待大賓的禮節來歡迎您。生怕有一點做不到的地方,以免引起您的生氣。這不但是對您的尊敬,更也是對東吳士子的尊敬。

「但是,您入門才至,剛剛坐下,席不暇暖,就用一些道聽途說而得來的話對我們的主上橫加指責,並一再追問我們,問其真假,詢其虛實。我不知道您是代表您個人而來的?還是代表東吳士子而來的?

「如果您只是代表您個人而來的,則我竊以為,非有德之舉,同時也難逃毀人主而邀己名之譏。而如果您是代表東吳士子而來的,則您剛才問出的那番話,名為請我等為您『解疑』,實則卻是出於何種的目的,我卻也更是不知其可!不敢胡亂地加以猜測!」

羅國器推開案幾,振袖起身,對羅貫中正色地說道:「話既然說到地步,先生的來意與目的到底為何?也請您先給我們做出解釋!」

他依然不肯回答羅貫中的問題,話鋒一轉,卻把羅貫中的單人前來,上升到懷疑他是代表東吳士子而來。羅貫中若是還執意相詢、為難羅國器與方從哲,則便非單純士子間的拜訪,而是要牽涉到兩國之間的關係了。

羅貫中啞口無言,沒辦法再繼續追問。場面頓顯尷尬。

方從哲適時開口,笑道:「先生冒雨來訪,咱們閑坐清談,不可無美酒相佐。」因教侍從取了酒來。親手斟滿三杯。羅國器也重新落座。三人對飲一杯,自此不談國是,只議論古今。過了很久,羅貫中才拜辭出來。

出的海東使團所住處,路遇一人,名叫施耐庵的。

施耐庵,祖籍泰州,後遷興化白駒場,與張士誠是老鄉,現也在士誠的幕府之中任職。他與羅貫中的關係,亦師亦友。羅貫中能得以入士誠幕府,其中便也有不少他的出力。他是知道羅貫中今日去拜訪羅國器等的。

在路上遇見,兩人尋個避雨的所在。

施耐庵問道:「你是剛從海東使團處出來么?聽聞方從哲昨天在殿上,盡服我東吳群儒。不知人物如何?又聽說海東使團的正使是羅國器,昨天在殿上,他卻幾乎一言未發。士林因此而有傳言,說他庸才碌碌,實為『因人成事』之輩。你也見到此人了么?不知其人物究竟如何?」

「海東真人才濟濟,燕王也真有識人之明!」

「此話怎講?」

「從哲風流,智者如水,有機變才。國器淳厚,仁者如山,有穩重才。機變,則謀略百出,如水之行,能說服敵臣,足以完成使命;而穩重,則不卑不亢,雖受到挑釁,亦然如山之不動,足可以使國不受辱。

「若以軍陣類比:從哲,智將;而國器,則是為『堂堂之陣』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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