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三十二章 庭辯

羅國器、方從哲、時三千目不斜視,從如狼似虎的東吳悍卒中間緩步而行,冒雨入殿。

入得殿內,天光陰暗,四角點起了油燈、蠟燭,眼前一亮。只見殿宇深深,佔地甚大。兩側放滿了案幾,有數十人或坐或立,居處其後。這些人里,有穿戴儒服的文士,也有披掛鎧甲的武將,或老或少,有美有丑。本來喧嘩不堪的殿上,此時因三人的入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諸人目光灼灼,視線盡皆放在了他們的身上。方從哲大致地灑眼掠過,見正中主席坐了一人。

不待細看,料來定為張士誠無疑。三人前後行禮,跪拜說道:「海東使臣羅國器、方從哲、時三千,見過張公。」

一個略顯遲鈍的聲音,隨之響起,說道:「諸位使者從海東遠來,不需多禮,都請起來吧。」說話人的聲音並不大,卻很厚重,並且帶有濃厚的江浙口音,回蕩在寬廣的殿堂之中,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三人起身,方從哲偷眼相看,見那說話之人,正是主座的張士誠。隔得也遠,光線也不好,瞧不太清楚張士誠的面貌。只見他坐姿慵懶,一手支頭,一雙眼中時有光芒閃過,似乎也正在細細地打量他們三人。

羅國器是正使,按理說,應該需要先說話。

可是,還沒等他開口,突然就聽見左邊席上,有一人按幾起立,高聲說道:「三位偽宋之賊,來求見我大元之太尉,不知所為者何?請問你們,剛才可見到我布列在殿外的勇士了么?你們害怕了沒有?」

羅國器說道:「我等遠來,負有王命。雖艱險,不敢辭。」

左側席上又一人起立,仰頭大笑,說道:「偽宋之王,也敢自稱王命?以吾看來,亡命之徒倒也還差不多!叛逆之賊,也居然膽大!真是不知死活。」喝令殿外的士卒,惡狠狠地說道,「來人,即將此叛逆之賊綁了出去!立斬殿外。以示我忠臣不肯與賊子共立的意思。」

羅國器以目視方從哲,方從哲不動聲色,咳嗽了一聲。時三千挺胸出列,叫道:「甚麼叛逆之賊?甚麼自稱忠臣!好沒廉恥,兀的顛倒黑白。遮莫你們東吳的使者,就從沒去過我海東么?遮莫你們東吳的使者去到了我海東的時候,我家主公對待他們,也是不由分說,即便威脅以斬殺么?

「想你們東吳使者來我海東,我家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待你們使者的情誼,不可謂不深重!

「而如今,俺們漂洋過海,千里迢迢,遠來平江。你們不殷勤接待也就罷了,卻竟將俺們空閑投擲,居然見也不與相見。不但不與相見,好容易見了面,還偏在外頭擺放下士卒。擺下士卒也就算了,入了你們的殿內,你們還又吵吵嚷嚷,喊打喊殺。問俺們害怕不害怕?真可發一笑!

「難道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張公,接待客人的方法么?」

時三千怒髮衝冠,睚眥俱裂,拽著袖子,逼視左右兩側的東吳群臣。東吳群臣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質問,先前站起的兩人,悻悻落座。

張士誠說道:「適才我臣下所言,是為戲言。三位幸毋見責。」

方從哲答道:「適才公之臣下,雖為戲言。我等既為來使,卻也不可不回答之。剛才,那位先生問我等害怕不害怕?從哲實言以相告:從哲之壯,不及勇夫。從哲之力,難以縛雞。從哲所以隨羅公,伴時公,行海路,冒風波,不辭艱險,輾轉千里,馳騁而來到貴地,所倚仗的只不過是胸中的一番浩然之氣。理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是我之壯,雖不及勇夫;是我之力,雖不足以縛雞,然而雖千里之險阻,我尚且不懼。何況貴國只是在殿外陳列了幾個干戈之士?雖然勇武,但是要想讓從哲感到害怕,卻還是遠遠不夠。貴國此舉,雖不必說可發一笑,但確難為大方!未免多此一舉。」

他話雖說的委婉,實際上還是在諷刺張士誠的此舉未免有些貽笑大方。

右側席上,又有一東吳臣子起立,以手指點,斥責言道:「偽宋之賊,也好意思自稱浩然!你的浩然之氣是什麼?就是丟棄仁義,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為你偽宋之燕王謀利,而置我東吳於險境。不但想要敗壞我主的忠臣美名,更是想要擾亂我主的國政么?」

方從哲瞧了這人一眼,卻是認得,知道他便是饒介。微微一笑,答道:「三寸不爛之舌,可當百萬雄師。三寸不爛之舌,可生白骨,活死人。我帶著我的舌頭,來到貴國東吳,當然是為了燕王牟利。

「但是貴國人文薈萃,承續前賢之智,作者往來,綿延數代不絕,是賢士能人輩出的地方。如果我的言辭真的只是對燕王有利,而對貴國有害,貴國的能人志士難道會聽不出來么?若能聽的出來,先生又何懼之有?

「且夫,我雖少學,卻也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亂而不解,子貢恥諸。說而不富貴,儀、秦恥諸。』我雖然的確是帶著我的三寸不爛之舌,為了給燕王謀利而來到了貴國,但是就我的本意來說,卻絕非儀、秦之流,單純是為了富貴而來的。我之所來,正不但是為燕王,也更是為相助貴國排解憂難而來的。」

饒介坐下。右側又有一東吳士子站起,嘲笑說道:「你這是在以子貢自居了?但是,難道你就沒有聽說過『子貢辯智而魯削』的故事么?」

——齊將攻魯,魯使子貢說之。齊人說:「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里以為界。

方從哲問道:「請問先生何名?」

那人答道:「臨海陳基。」

陳基與饒介,皆是張士誠府中有名的文士。

方從哲點了點頭,說道:「『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這是韓非《五蠹》中的話。韓非在後邊總結地說道:『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儒生,也是他所言道的『五蠹』之一。

「我久聞先生的大名,知道先生少受業於義烏黃溍。黃公,大儒,文名四方。若按照韓非的『五蠹』來說,那麼,陳先生所師從黃公學者,豈非無用?試請問先生:平素所學者為何?難道不是儒家經典,聖人之言么?又或者,莫非先生也贊成韓非,真的以為儒生是五蠹之一么?」

陳基啞然。無言以對。

方從哲又說道:「韓非之言,是辱我儒生。『子貢削魯』,其事之真假,姑且不言。就算確有其事,『子貢說齊而不行』。但是,卻又有前賢言道,『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是何理也?」

就算韓非子說的都是事實,子貢確實雖經出使而不行,導致了「削魯」的後果,但是他卻也的確有過「存魯」的成績,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時,殿上諸人沒有再起來質疑,而皆是聚精會神,聽他解釋。

方從哲環顧諸人,頓了一頓,才又說道:「無它,利字使然。亂世之年,人皆圖利。子貢之存魯,確有利與敵國,故此,其能說動敵國,實現『存魯』。子貢之削魯,確無利與齊國,故此,他說不動齊國,致使『削魯』。」

子貢的出使,儘管其最根本之目的,是為了保全魯國,但是按照他的計策,也確實造成了「強晉、霸越」的附帶作用。也就是說,他的計策在「存魯」之餘,也確實存在有幫助敵國的一面。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能夠說動敵國,最終實現成功「存魯」的原因。既利己,又利人。

方從哲又向張士誠說道:「子貢一出,而能『霸越』、『破吳』。

「放眼天下,如今,公據有吳越之地,此天下糧倉。若論形勢,實在已遠勝古之春秋吳越。只是,形勢雖然勝過了古之春秋吳越,我所不知道的,卻是不知道公的雄圖壯志是否也一樣勝過了古之春秋吳越的君王?

「若公有此勝志,則聽我之言,『霸越』可成。若公無此勝志,抑或公有此勝志,而卻不肯聽我言,則『吳破』必矣!」

張士誠整袖、理衣、正座、肅容,誠懇地說道:「吾固有此志久矣。請先生言,放眼天下,以如今的形勢,吾該行何策,以『霸越』?」

方從哲答道:「我先請為公分析東吳的優劣。」

「請說。」

「公之所據,枕江而倚湖,食海王之饒,擁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賦所出。吳郡之於天下,如家之有府庫,人之有胸腹也。是公有府庫膏腴之地,佔據天下胸腹要害,自有爭雄天下的資本,富庶自不必多言。

「公之一動,天下驚動。若公斷糧與大都,則大都飢;若公絕交與諸侯,則諸侯餓。用一府地養億萬民。試請問公,天下間除了您之外,還有誰人能有這樣的威勢?『牽一髮而動全身』,即此謂也。

「鑄山煮海,國用富饒。這就是東吳的優勢之一。」

「絕交與諸侯」,暗指張士誠納糧給朱元璋的事情。張士誠打不過朱元璋,所以早些時候簽下了條約,他需得年年進貢糧食與金陵。這本是丟人的事兒,力不如人,近似俯首稱臣。但從方從哲話里說出來,反倒成了張士誠「威勢」的一個表現。「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