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二十六章 巡撫

「士誠舊臣,究竟與我不能同心。」洪繼勛在後堂見到鄧舍,劈頭第一句話便如此說道。鄧舍愕然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洪繼勛說道:「劉福通女若來海東,對我海東或許會有些好處不假,然而,確實弊大於利。這其中的道理,不必臣多講,想必主公其實也早已心中有數。姬宗周、章渝,皆非庸人,難道他們就看不出來么?卻一力建議主公答應安豐的『賜婚』,接納劉福通之女,立以為妃。所為者何?以臣看來,無非希圖以此來引進外力,以固其權勢。其心可誅!」

鄧舍笑道:「先生此言,未免過矣。適才議事,本即為暢所欲言。姬、章二公雖與先生見解不同,大約也是因個人看待問題的出發點不一,因此而有些爭論,也是純屬尋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主公糊塗!」

「怎麼說?」

「想那章渝,本為田家烈黨人。當主公軍圍益都的時候,他主動請纓,登臨城牆,痛罵主公。侮辱之聲,三軍皆聞。主公雖然寬容,既往不咎,依舊給他以原職,不但給原職,且有加封。但是,他豈會不心中憂懼?

「再想那姬宗周,原為士誠股肱。並且,又在毛貴未入山東之前,他便已為官益都。先蒙元、繼毛貴、又士誠,先後事兩朝,歷三主。不但不倒,官兒還越做越大。加上主公,已經是他的第四位君主。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五代之馮道是也。

「主公評價他說:『明智有餘,不可假以雄職。』甚矣!至矣!主公真的是有識人之明。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一心所要的,他一心想保的,無非個人之得失。至於主公之利益、海東之前途,又豈會是他所考慮的?

「為了個人的得失,他可以朝入顏公門,夜入臣之府,不顧廉恥至此!又為了個人的得失,他絲毫不顧海東之利,執意請求主公納劉福通之女為妃,又有什麼好奇怪的?以臣看來,這才是『純屬尋常』。」

鄧舍默然。

姬宗周、章渝非是海東嫡系,雖一向來,鄧舍對他們都是客客氣氣的,客氣中卻透露出見外。正如洪繼勛所言,此兩人皆非庸才,沉浮宦海多少年,又在亂世,難免敏感,對此豈會不有所察覺?

既有察覺,少不了便有想法。

洪繼勛說姬宗周,「朝入顏公門,夜入臣之府」。姬宗周豈會不知,洪繼勛與顏之希雖談不上水火不容,卻也是面和心不合,格格不入的?須知,堅決反對立顏淑容為妃的,正是洪繼勛。他卻偏偏擺出一副儼然超出事外,左右逢源,兩不得罪的架勢,還不為的就是以後做打算?兩邊都不得罪,不管日後誰得了勢,料來也都不會為難他。

朝中有人好做官。未雨綢繆。在朝堂中尋找到一個強援,好以為靠山。

奈何,顏之希雖為聖人苗裔,為人卻不古板,很有點圓滑的意思;而洪繼勛,則更不必說,自恃才高,卓然不群。儘管他兩人在表面上對姬宗周的態度不一,底子里卻是完全相同。有籠絡,有敷衍,有笑語相見,有言談甚歡,同時卻也有一層隔閡始終不能透破。

姬宗周容貌端正,威儀進止,往朝堂上一站,也是儀錶堂堂,望之不俗。用老百姓的話來講,是一個很有「官威」的人。但他心中的惶恐與不安,卻實在與他的外表截然不同。

洪繼勛說的不錯,他先後事兩朝,歷三主,所為者何?遠的不說,只說最近,當初要不是他偷開了清州的城門,王士誠也不會兵敗的如此之快,並終導致落得一個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下場。他肯這麼做,還不為的就是個人之得失!個人之權勢!若不為權勢,何不做個忠臣?

羅官奴乃雙城勛舊之女,顏淑容是益都新貴之後。姬宗周自知沒有資格去參與這其中的立妃之爭。所以,選擇了高高掛起,兩不得罪的對策。

但也許是受了前陣子被鄧舍斥責的影響,又或許是受了鄧舍一言之下,劉果即被遠貶至海東的影響,更有可能,則是因為受到了鄧舍只肯給他高職,卻從來不肯給他以實權的刺激。當然,也或者還有洪繼勛、顏之希始終對他不冷不熱的原因。惶恐、彷徨、不安。

便在這個時候,忽然聽說了安豐有意「賜婚」鄧舍。他有些想法,想搞些小動作出來,也的確毫不奇怪。若能促使鄧舍接受賜婚,他是不是就能通過劉福通之女,搭上安豐、搭上劉福通的橋呢?

再藉助劉福通的影響,來鞏固他在益都的權勢。

他不是不知,安豐名存實亡,要論實力,早已遠不及海東。他也不是不知,一旦引了劉福通的勢力來入益都,必然會對海東的穩定造成不好的影響。至少,從此以後,鄧舍免不了會有些束手束腳。

但是,在個人的權勢日漸受到威脅,在個人的地位也越來越不穩當的危機關頭,他狗急跳牆,出此之策,似乎也能說的通。

再考究他與章渝在先前議事上的表現。先用章渝來打頭陣,試探鄧舍的心意。鄧舍不表態,然後他再出頭。出頭也就罷了,所說的話里,還處處給自己留下餘地。甚麼「此是為主公家事」,好像他本來不想發言似的。隨之,一見風頭不妙,馬上閉口不言。

鄧舍越琢磨,越覺得洪繼勛言之有理。

洪繼勛縱然有種種不是,有兩個好處。其一,忠心耿耿。其二,沒那麼多心機,或而言之,他不屑隱瞞。事無不可對人言。除了試圖拉攏劉果等人之外,從來沒對鄧舍隱瞞過甚麼。總是有甚麼就說甚麼。像姬宗周「朝入顏公門,夜入臣之府」,這種話,他都能當著鄧舍的面說出來。

鄧舍嘆道:「洪先生,洪先生,真是赤子之心。」

他對洪繼勛有不滿,但要論猜忌,在洪繼勛插手軍中之前,怕還遠遠不及對姚好古、對文華國、對陳虎。要不然,他也不會在洪繼勛耍脾氣、告病假之時,放下繁忙的公務,主動放下身段,前去夜訪敘話。

他沉吟片刻,說道:「先生所言,或有道理。但是人誰無私心呢?只要不過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

「這還不過分?主公說那萊蕪貪官,是為不忠不仁之徒。以臣看來,姬宗周、章渝也是不忠不仁之輩!」

洪繼勛是真的把海東看作了他的孩子一般。海東能有今日,他付出的心血太多。雖然李蘭、洪繼蔭之前,包括去外地做官前,都曾有多次勸他:「放下一點脾氣、多一點油滑,學學姚好古的為人處事,不要和同僚弄的太僵,多下點功夫拉攏益都舊人。」他當時也深以為然,表示同意。

但是,如今事關海東前途,事關鄧舍利益,他卻也顧不得太多,將李蘭、洪繼蔭的囑咐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

他跪拜在地,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地說道:「此等不忠不仁之輩,此等五代馮道之徒,臣雖不才,與之同列為官,卻也是深以為羞,竊以為恥!臣請主公,即下令旨,剝其職、奪其官,驅使流放,逐出朝堂!」

姬宗周、章渝,現在是為士誠舊臣的代表人物。就目前來說,不管他們犯下了多大的過錯,都不適合從重處罰。

其實,即便沒有這件事,鄧舍對姬宗周、章渝也沒多少好感。為人主者,都是喜歡忠臣。一邊要求臣下忠誠,一邊又希望敵國的臣子不忠誠。如若敵國的臣子真的不忠誠了,投降過來了,反而又定會對他們產生猜疑。可是產生猜疑了,又不能處置。還得對待他們很好。否則,誰還會來投降?要真的想秋後算賬,也只能等到穩定了再說。

要說姚好古也是投降過來的。那為什麼鄧舍對他又有不同?讚許他為「真儒」?無它。與姬宗周、章渝相比,姚好古更有人格魅力。姬宗周、章渝全是為個人之地位而已,而姚好古卻有著更為崇高的抱負。

鄧舍英雄重英雄,與姚好古惺惺相惜。

並且,姚好古之投降,也不是賣主求榮的投降,也不是當時立即、二話不說的主動投降。鄧舍為得到他的效忠,花費了不少的時間。並且,姚好古之最終肯投降,也與其圖謀個人的地位、權勢無關,是因為他發現鄧舍有能力,更重要的,也有抱負。若效忠鄧舍,則「道之可行」。

也就因此,鄧舍對這兩者的態度,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他說道:「先生的意思,我全都明白。先生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只是,姬、章兩公,能力還是有的。況且,先生所言,也不過全為猜測。以猜測之言,遽定重臣之罪。我以為不太合適。這件事到此為止。

「另外,有關此事,你知、我知、文叔知即可,以後都不要再說了。更不要傳出去。要不然,恐會傷及大臣之心,也會有失主臣間的和氣。」

洪繼勛還欲待諫言,文華國搶先說道:「臣知道了。請主公放心,臣的耳朵是屬龍的,不該用的時候就是一個聾子。剛才的話,臣甚麼也沒聽到。」微微一頓,撓了撓頭,轉口問道,「既然如此,臣請敢問主公,這明天接見使者,回覆安豐之文,主公打算怎麼寫?是接受,還是拒絕?」

鄧舍一笑,說道:「文叔不是已經給我想好理由了么?洪先生,要不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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