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十五章 威脅

鄧舍在陳家村體察民情。

同一時間,察罕從山東撤走、返回晉冀的消息也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因為立場的不一,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人們的反應自然也就截然不同。有聞訊而喜的,有大驚失色的,有憂心忡忡的,也有歡欣鼓舞的。

但是不管他們的反應如何,卻有一個共同點,是幾乎所有的有識之士都立刻反應過來的,即:在這一個戰火越燃越烈的亂世中,益都此戰海東獲勝的結果,分明就是一種帶有明顯暗示意味的信號。

至於這信號,到底暗示的是對海東有利,又或者對元廷有利,卻也又因為人們出發角度的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種種不同的結論綜合在一起,可以大致地分為兩類。

其一,認為對海東有利,放而言之,乃至對整個的義軍也是有利的。繼劉福通三路北伐失利之後,曾經一度陷入低潮的北方紅巾,似乎又因此戰而出現了興旺的跡象。而曾經在北方所向披靡的察罕軍,卻也似乎因為此戰,而又將要面對一個堪比當年劉福通的強硬對手。

其二,認為對元廷有利。

海東在此戰中獲勝,誠然會給察罕造成壓力。但是,海東北有遼東,南有山東,南北并力,對元廷之所在地大都更會造成壓力。壓力之下,面對共同的敵人,會不會有可能會導致元廷、察罕與孛羅的放棄矛盾、並且實現聯手?

這三方面一旦實現真正的齊心對外,以察罕與孛羅的兵多將廣,山東必然非為敵手。

山東既非敵手,被察罕或孛羅佔取。北方除了遼東,也就不再有紅巾的勢力了。更重要的,察罕或孛羅一得山東,他們的勢力範圍也就推進至江淮一線。浙西的張士誠、台州的方國珍,這兩個人名義上已經投降蒙元了,察罕與孛羅再一來與他們做鄰居,他們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會不會迫於強壓之下,實質上也投降蒙元呢?殊難預料。即便不實質上投降又怎樣?憑他兩人能擋得住察罕與孛羅么?也是殊難預料!

如若他們擋不住察罕與孛羅,那就等同蒙元的勢力再度大舉進入江南。加上福建的陳友定,江浙、福建勢必就會因此而重新再度落入蒙元之手。蒙元打通了江淮,重新進入江南,把南北連成一片,以江南之富庶,養北地之雄師,朱元璋、陳友諒、明玉珍,會是對手么?

金陵城中。

朱元璋與劉基等謀臣接連商議了三天三夜,考慮到了種種可能會出現的最終結果,得出了一個應對的辦法。

「益都此戰,海東雖然慘勝;察罕退走,主要卻非因戰事的關係。若不是因為孛羅突然返回大同,察罕擔憂後防不穩的話,怕戰事至今還不會結束。海東調兵遣將,從平壤拉來了數萬的援軍,戰至最後,卻連濟南都沒有保住。這就好比兩人角力,一方傾盡全力,而另一方卻保存了至少三四分的力氣。

「海東此勝,固然有利宣我威風;但是如若在海東的壓力之下,察罕與孛羅經過元廷的調解,暫時化解矛盾,解決了後方的不穩,捲土重來,再與益都鏖戰一場的話,臣敢斷言,燕王卻絕對非其對手。」

「先生之意?」

「主公不應該因為此戰而就改變對察罕的方略。越是在這種微妙的關頭,越是應該滴水不漏。臣以為,等汪河從益都回來後,一方面,主公不妨先仔細詢問他一下有關益都的虛實,然後可視情況,決定是否在現有已經示好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地與其私底下籤訂一個盟約;同時,另一方面,也應該儘早、儘快地再準備密使,往去晉冀,見一見察罕。」

「兩手準備?」

「對。」

宋濂插口道:「可是,劉公不是說一旦察罕化解了與孛羅的矛盾,再捲土重來的話,燕王絕非對手么?既然如此,我金陵又何必與燕王私底下籤訂盟約?」

「若以力較力,燕王自然非為察罕的敵手。但是臣聞聽,燕王幕府之內,頗有能人。洪繼勛、姚好古,此數子者,皆計謀之士。前陣子,晉冀、大同的暗探不也有一封密報呈與主公,說孛羅之所以撤軍,其中不無姚好古推波助瀾的原因么?

「自古權謀舌辯之士,皆不可小覷。『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運籌帷幄之中,用三寸不爛之舌,一言足可挑動天下風雲之變。或唆外敵驟起戰端,或助己國化險為夷。燕王不及察罕,此是為外力也。洪、姚出謀劃策,此是為內謀也。外力可斷,內謀卻不可判。

「故此,示好察罕,是因為察罕外力遠勝。盟約燕王,則是因為燕王內謀難測。」

說白了,劉基建議朱元璋,兩邊下注。海東佔上風了,有私下的盟約在,可為盟友。察罕佔上風了,最起碼也給他示好過,可作壁上觀。大爭之世,人皆逐利。看他們主臣對話,全圍繞著己方的利益,對海東與金陵同為大宋之臣的這一點事實,卻是全都只當不見。沒有隻字片言涉及。

這也不怪他們。鄧舍與群臣議事,每每談到金陵的時候,又何嘗不是言必稱利,幾時又有人重視過金陵與海東同為宋臣的關係?鄧舍與朱元璋一在北,一在南,遠隔山水,在面對此問題時,卻是出奇的相似與一致。

樹大招風。安豐小明王、安豐宋政權,對他們來說,都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幌子罷了。甚至,他們兩人的經歷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頗為相似。身為宋政權里現在最大的兩個地方實權派,他兩個人,卻是從頭到尾,都是從沒見去過汴梁、也從沒去過安豐,更從沒見過小明王的。

「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我卻有一疑,想聽聽先生的見解。」

「主公請講。」

「雖然說海東如若在山東站穩了腳跟,確實會對察罕、孛羅、大都同時造成壓力,然而海東北據遼西,兵鋒直指腹內;南有山東,屯駐河間之外,就以態勢而論,他其實對大都造成的威脅是最大的。對察罕與孛羅的壓力雖然也有,卻不見得會有很大。而察罕與孛羅之間,彼此卻存在有激烈的矛盾。又且他兩人擁軍自重,對大都的命令也不見得會肯聽從。

「如此的形勢下,以先生看來,此三者因外力而化解矛盾,或者說,察罕與孛羅會肯因海東並不大的威脅、而就甘願放棄彼此的矛盾,接受大都的調解,從而達成聯手的可能性,會有幾成?」

朱元璋的眼光不錯,做出的分析很對。

實事求是地講,海東對察罕與孛羅造成的壓力其實並不算太大,而察罕與孛羅又彼此不和,並且他兩人對大都的命令也不見得肯聽從。那麼,他們願意接受大都調解,協力共取山東的可能性會有多大?

要知道,察罕之所以從益都倉促撤軍,就是因為他與孛羅之間的矛盾已經幾乎快要到不可調和的地步了。他們會因為大都的一道命令就放棄敵視,暫時擱置彼此的矛盾,再聯手並取山東么?

如果可以的話,察罕也不致在穩佔上風的情況下,匆匆從益都撤軍。如果可以的話,如果察罕、孛羅、大都三方的主事人都識得大局的話,察罕與孛羅也不會內鬥不止。甚至大都還從中煽風點火。

劉基悠然答道:「主公所言甚是。察罕與孛羅的不和固然已經激烈漸至不可調和,但是他兩人之間的矛盾,為何卻發展的如此之快?為何在不長的時間內,就發展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其中之內在原因,卻不可不深究。」

「先生的意思是?」

「他兩人矛盾發展的如此之快,當然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緣故,但是根本之癥結,卻還是正在大都!」

「願聞其詳。」

「當今之元主,人號『魯班天子』,以奇技淫巧為工,日益厭政。高麗閹人朴不花以奇氏為內應,得以乘間用事,為奸利。自年來二月,搠思監重入中書省,再任右丞相以來,他兩人因同為後黨,更結構相表裡,氣焰熏天,權傾朝野。當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察罕與孛羅之所以漸與元廷離心,並且彼此之間構怨日深,與他兩人是脫不了干係的。何以言之?

「臣聞聽,搠思監、朴不花堵塞言道,凡四方警報及將臣功狀,皆壅不上聞。是察罕與孛羅及其部將,雖有功,難得其賞。獎罰不明,將士心生怨望。時日一久,怎會不與元廷相離?

「臣又聞聽,此兩人貪貨無厭,明知察罕與孛羅不和,不思設法調解,偏以為察罕與孛羅是兩大金主,竟視南北兩家賄賂之厚薄而分別啖之以密旨,南之賂厚,則密旨與南令其吞北;北之賂厚,則密旨與北令其並南。有這樣的朝廷,察罕與孛羅兩家,又怎會不構怨日深?是以,孛羅一回大同,察罕即匆忙撤軍,其所懼者,正在此也。

「所以臣說,他兩人之不和,癥結不在別處,關鍵正在大都。」

朱元璋點了點頭,道:「請先生繼續說。」

「但是當今之元主,得以在位二十餘年,儘管昏庸,卻也絕非庸碌無為之人。民間傳言,死在他手下的權臣、一品大臣已不下數百人。這話雖然有些誇大,由此卻也可見,此人的能力還是不低的,有過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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