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十二章 三喻

方從哲對眾人行個禮,雖官卑人微,不見絲毫的拘束,坦然落座。

鄧舍笑道:「我聽說,真正的賢人能夠見微知著。洪先生從蛛絲馬跡中,便能夠大膽推斷出天下五雄里,最終存者必為李察罕、吳國公。不管這個推斷對不對,最起碼『見微知著』四個字,當之無愧。方主事與洪先生既然所見略同,可見,方主事應該也是一位高明之士。

「我海東目前面臨的形勢,的確如你所言,內外交困。你適才說解決之道,不外乎『外結強援,內則卧薪嘗膽』。卧薪嘗膽我已經知道了。外結強援,願聞其詳。」

「欲外結強援,既名之為『強』,則首要之重,當然就是要選擇強者以為結交。這也是卑職剛才請問諸位大人以為天下之五強,最終所存者為誰的原因。既然所存者,極有可能便是李察罕與吳國公,則我海東欲『外結強援』,自然非此兩人莫屬。

「而李察罕,是我生死之敵也。彼晉冀與我山東,譬如兩虎相爭中原,勢必不能容。我海東又既然與晉冀有此水火不容之勢,那麼,欲接強援,該與誰結,也就呼之欲出,不言可知了。」

「你是說,我海東要想渡過眼下的難關,就只能與吳國公結援?」

「不錯。」

「但是,吳國公遠在金陵,雖離我不遠,中有濟寧、河南相隔。『鞭雖之長,不及馬腹』,即便我海東與吳國公結援了,或許可為外在的臂助,於我內困有何幫助?我聽說,『攘外必先安內』,內若不穩,縱有外援,又有何益?」

如今,海東外有強敵,內部空虛。因為陸路上有察罕的阻隔,所以,就算與朱元璋結盟,頂多外部可稍壯聲勢,對海東內部的空虛卻毫無幫助。故此,鄧舍有此一問。

方從哲說道:「卑職在山東也久。雖然我進入迎賓館還沒有多長時間,但是在山東有很長時間了,對殿下在海東的作為也早有耳聞。

「殿下以區區八千永平之卒,一二年間,席捲遼東、掩有高麗。強如納哈出、貴如高麗王,或屈膝納貢,或俯首稱臣,臨殿下一怒之威,無不屏息凝氣,戰戰兢兢,莫敢言聲。是殿下之勢銳,天下少見。

「非但勢銳,殿下仁厚愛才之名,也早已傳遍北國。殘如河光秀,不以其低賤而棄之;勇如郭從龍,不以其勇敢而過寵,賢與不肖,皆得才所用。上至公卿世家,乃至布衣之士,無不對此交口稱讚。是殿下之賢,亦然天下少見。

「以殿下之賢,以殿下之銳,今又橫渡瀚海,更且擊走察罕,是中原逐鹿之英,又多一雄矣。當其時也,南北莫不顧望,東西莫不狐疑。天下英雄顧望、狐疑者為何?

「蓋因殿下橫空出世,而群雄皆不知殿下之心意也。故此,遠至台州,南至吳越,西到楚漢,方國珍、張士誠、吳國公、陳友諒,乃競相遣派使者,攜珠寶、帶美人,不辭千里之遙,而奔走益都之道。此數人者,皆強國也,不以山水為遠,而來益都,求見於殿下之前,遊說於群臣之間,所為者何?

「蓋因殿下橫空出世,而群雄欲知殿下之心意也。臣聞之,疑不能久,久則必亂。從殿下過海來益都至今,見過的外國使者也很多了,不管對哪一國的使者,殿下都是笑語殷勤,短時間內還好,如果時間一長,則必然會導致群雄相疑於殿下,群雄一旦相疑於殿下,則我海東又外有強敵,那麼,殿下必然就會很難再找到盟友。

「現在的形勢,與殿下當初在平壤時是不一樣的。在平壤的時候,殿下與群雄相隔有大海,互相只是為貿易商賈之利,殿下與群雄同時交好也無所謂。現今,殿下既渡海而來山東,與群雄之間的利益,就不但只是商賈之薄利,更關係到了群雄的切身根本之利。

「所以,殿下剛才問卑職,結好吳國公,或可為我海東外在之臂助,如何相助我海東內在之空虛?卑職以為,殿下的目光不應該這麼短淺。殿下渡過大海,來到益都,是為了什麼呢?眼下我海東內在的空虛,只是暫時的難處;長遠的發展規劃,才應該是殿下考慮的重點。」

「你是說?」

「解決暫時的難關,不過是我海東外交之枝節。而與吳國公結盟,卻實在是為我海東外交之根本。」

鄧舍問他的是該怎麼解決內部困境,方從哲長篇大論,一番話下來,卻把重點歸結到了「枝節」與「根本」上去。看似文不對題,鄧舍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鄧舍召他來,為的本是看看他適合不適合做為使者出使外國,換而言之,就是為了解決內部空虛之困境才召他來的。

然而,方從哲大約是想抓住這個機會,向鄧舍表現他的才幹,所以卻有意無意的,把話題引向了海東的整個外交方針政策。因其醉翁之意不在酒,東繞西繞下來,解決「內部空虛之困境」,也自然而然地就變成了「枝節」。他並且諫言鄧舍,應該「以考慮根本為重」。

也就是說,在方從哲的眼裡,如何解決眼下的困境,其實是件小事。最重要的,該是如何趁擊退察罕的機會,把海東的外交方針給確定下來。

不但鄧舍明白了他的意思,顏之希、楊行健等人聽到現在,也才算是終於聽明白了。顏之希心中想道:「此子雖然只不過是個八品小官,心志不小。」雖然明白過來了,卻沒有惱怒,瞧了方從哲幾眼,又想道,「口若懸河,口才不錯。分析天下大勢,見識倒也是不錯。」

鄧舍連受了方從哲幾頂高帽子,又是「殿下之銳」,又是「殿下之賢」的,他也的確是求賢若渴、愛才心切,因此,雖然他所關心的「如何解決內部困境」在方從哲嘴裡成了「支微末節」,卻是也與顏之希一樣,並不惱怒,索性順著方從哲的話鋒,問道:「如你所言,與吳國公結盟是為我海東外交之根本。你這個結論的根據是因為,你認為吳國公會是天下群雄中最終的所存者之一。那麼,既然如此,你就不怕我海東與吳國公結盟,或許是與虎謀皮么?」

對呀。既然朱元璋會是群雄中的勝利者,那麼與朱元璋結盟,不就是與虎謀皮了么?

顏之希就是這樣想的。他大點其頭,提出了與方從哲不同的意見,說道:「選擇、並且結交盟友固然為長遠之重策,但是該結交誰?卻不一定非就是強者。何如結盟弱者,比如張士誠之流?先聯手弱者,一起吞食強者。既滅強國,然後再決戰弱者,是不是會更省力氣?」

方從哲道:「卑職又請為殿下分析群雄之形勢。」

「請講。」

「察罕,據陝西而有晉冀,堅有崤函之固,悍蔽大都之首,居高臨下,出則席捲天下,退則足以自守,是為天下之脊也。

「吳國公,占金陵而擁江淮,險有長江之阻,橫斷南北道路,四通八達,下則囊括江南,上則并吞北國,是為天下之腰也。

「我海東,連關外而坐山東,以遼東為依託,顯鋒芒在中原,雖側居天下之東方,西出可擊大都之首,南下能通南北之道,是為天下之臂也。

「至於士誠、友諒、國珍、玉珍、有定諸子,無非或為腿、膝,或為腳、趾,其國雖富,其人雖眾,無所用力處也。

「今天下大勢,蓋此三分是也。我海東既然外有察罕之強敵,若要選擇結盟,當然便只有選擇吳國公了。臣也孤陋,卻也只聽說過,擇其賢者而鄰居,從來沒有聽說過,選其無用者而為盟約。如果不選擇吳國公結盟,卻去選擇與張士誠等結盟,那麼,山東必不能守。殿下渡海而來益都所圖之事,也必然便會因此而前功盡棄。

「又,殿下以為,擇吳國公為盟,或會有與虎謀皮之憂。以卑職看來,此實為杞人憂天。時局總是在變化的,到時候真的發展到這一步了,再說不晚。何況,現在殿下以區區山東之地,就有敢與李察罕爭鋒的勇氣,吳國公雖強,又有何懼?試問殿下,李察罕與吳國公相比,誰為虎焉?」

「方主事所言甚是。你以脊、腰、臂為譬喻,我聽起來覺得很好。你能再詳細地闡述一下么?」

「卑職又請以此三喻,為殿下分析群雄之短長。」

「請講。」

「脊者,天下之堅硬處也。日前,殿下與察罕益都激戰,長達兩月,最酣烈的時候,宇內之群雄無不屏住呼吸、翹起腳尖,敬畏地遠遠觀看。則,殿下對秦軍之硬,應該是很有了解的。以秦卒之勇,被堅甲,帶利劍,一人當百,不足言也。這是察罕的長處。

「腰者,天下之柔軟處。吳國公處兩強之間,數年來,幾乎無月不戰、無日不鬥,或侵士誠,或略友諒。而他與兩強的戰事雖如此的曠日持久,卻不但沒有窘困不支的景象,反倒是越戰越勇。主嚴以明,將知以武,以吳地之富,積粟如山,這是吳國公的長處。」

「我海東之長呢?」

「較之察罕,我海東之堅甲、利劍不如之。較之吳國公,我海東之積粟、富庶不如之。然,我海東之民,生長黑山白水之間,久處天寒酷冷之中,若論吃苦耐勞、忘死敢戰,卻是察罕、吳國公不如我之者遠甚。

「為何?臣聞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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