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一章 封賞

議事會散後,洪繼勛、姬宗周等分別出了王府。

雖說自察罕圍城以來,他們朝夕陪伴在鄧舍的身邊,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相之間可算較為熟悉的了。

但是一來洪繼勛自恃海東舊臣,功勞高著,眼高過頂,並不太看得起姬宗周這些降官。二者也正如鄧舍的評價,姬宗周此人「明智有餘」,說白了,就是太過圓滑,太「識時務」,很認得清楚自己的位置,為了避免引起鄧舍的猜疑,因此對洪繼勛也是有些敬而遠之。

所以,他們的交情其實泛泛。

出了王府,姬宗周恭謹地給洪繼勛行了一禮,說道:「今日議事,先生提出以漢武的『武功爵』做為封賞的依據,實在動中肯綮,正合用在當下。嘗聞人稱讚先生為海東諸葛,盛名之下,果無虛士。下官欽佩不已。」

姬宗周有三四十歲了,洪繼勛才二十多歲。要按年齡計算,洪繼勛與姬宗周的子侄輩差不多。但看眼下,這兩個人,偏偏卻年齡大的執禮甚恭,年歲小的毫不在乎,態度與年齡剛好反了過來。

洪繼勛草草拱手,姑且算回了一禮,說道:「為人臣者,當為主上排憂解難。此是為本官的分內之事,何勞姬大人稱讚?」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快中午了,本官還有些事。姬大人,先行一步了。」

姬宗周、章渝等人彎腰弓身,送他上了轎子,齊聲道:「先生慢行。」洪繼勛拉開轎簾,微微對他們點了點頭,拍了拍板子,轎夫自四平八穩地將之抬起,邁步開行。諸人直看他去遠,方才各自散去。

洪繼勛才來益都時,沒地方住,本住在鄧舍府中。時間短倒是無妨,時間長定然不便。後來,得城中名流劉家獻上了一套大宅子,鄧捨命顏之希用官錢買了,特地送與他暫住。劉家,即與佟生養交好的那戶女真人家。其家有子劉名將,在鄧舍入益都時立有功勞,現也在左右司中任職。

鄧舍對洪繼勛的恩寵不可謂不厚。

海東文武的家宅,的確也有鄧舍賞賜的,比如文華國、陳虎、姚好古等人在平壤、遼陽、漢陽府等地的宅院。但是,唯獨洪繼勛一個,雙城賞他一處,平壤賞他一處,遼陽賞他一處,現又在益都賞他一處。固然,一處宅子對鄧舍來說不算什麼,對洪繼勛來說,也不算什麼,但這表示的是一種重視和禮遇。已經不單有君臣之誼,更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不但賞賜宅子,鄧舍更曾接連多次把雙城、平壤、南韓等地的良田膏腴之處,大量地賞賜與之。累積下來,少說萬畝都有了。良田千頃。雖然說,較之元廷動輒賞賜寺廟、臣下數萬畝、幾十萬畝的大手筆,這個數目似乎遠遠不如。但是單就海東來說,洪繼勛卻也是頭一份。鄧舍本來就對賞賜臣下田地保持有高度的剋制,排在第二的文華國,以鄧舍叔叔之親、朝鮮分省平章之貴的身份,總共也不過才得賞賜良田數千畝罷了。

除此之外,逢年過節、乃至隨時隨地的財貨賞賜,更是數不勝數。

而隨著海東地盤的擴大,遼東、朝鮮、南韓等分省的地方官送來的貢物也是越來越多,不乏精品;又有方國珍、張士誠等送來的交好禮物,以及從原高麗王宮、關鐸府庫、益都庫藏中抄來的書畫珠寶,其中更是多有珍貴。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價值幾何,只要洪繼勛看見,但凡流露出喜歡神色的,鄧舍亦然絕不吝嗇,一概慷慨予之。

在這方面,文、陳是武將,暫且不與相比。

姚好古,深得鄧舍器重,倚之為左膀右臂,先任行省御史中丞,現掌南韓分省大權,已經可與文、陳並坐,要論其地位之高,在文臣中,可以說僅僅處在洪繼勛之下。但是若將兩人拿來比較,他卻也是望塵莫及。

總而言之,洪繼勛現今在海東,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姬宗周等人為何對他會如此的恭敬,由此也就不難理解了。只不過,世上的事總是沒有絕對。洪繼勛權勢如此,有人敬畏他,自然也就會有人看不慣他。

便在鄧舍上次賜他田地時,方補真就曾提出過異議,諫言說道:「方今海東根基初肇,既久經戰火,民生凋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公應以儉樸節約為尚,不可開奢侈浪費之源,故此賞賜臣下,不宜過重。」要求鄧舍收回成命,不要再賞賜洪繼勛田畝了。

鄧舍答道:「昔我永平起事,若無洪先生,便無得雙城。無得雙城,便無得朝鮮。無得朝鮮,便無得遼東。無得遼東,何有今日?先生與我海東,功莫大焉!豈可與尋常臣子相論?非有重賞,不顯其功。不顯其功,則必傷天下士子之意。」出於種種的考慮,不但堅持原意,更又把本來準備賞賜的田地畝數翻了一番,最後還又把方補真斥責了一頓。

洪繼勛府中,也有能人。聽了這件事後,有個門客建議洪繼勛不如主動請辭,舉出的理由是:「月有盈虧,過滿則溢。聖人『中庸之道』是為此也。執其兩端,而用其中。這才是為人臣子的道理。」

洪繼勛不以為然。他當面沒說甚麼,私下裡與親信提及,斥之為:「腐儒之言!」他認為,「韓非子說:明主治國,明賞,則民勸功;嚴刑,則民親法。主公賜我良田、宅第,是明賞之舉。該我所得的賞賜,為何推辭?如果我推辭了,不就違背了『明賞、嚴刑』的本意么?為一己私利,為了所謂『中庸』,為了明哲保身,就違背行省的制度,我所不取也。」

沒幾天,他就尋個借口,把那門客給趕走了。

坐在轎中,洪繼勛思及往事,一時有些心煩意亂。他把這些思緒從腦海中拋開,下意識地用摺扇敲打著腿,開始回憶適才在王府與鄧舍對談的情景。

鄧舍贊同用「武功爵」為封賞的依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隨後在說到具體的封賞名額時,鄧舍卻似乎對「文武各半」有點不認可,並好像對「應以山東為主,以海東為次」的論功條件也有點意見。更指定了文華國與李和尚為議功的首領,把他隔絕在了外邊。

對洪繼勛來說,這是很少見的。

他喃喃自語地說道:「不得議功也就罷了。但,『應以山東為主,以海東為次』的論功條件,主公到底怎麼想的呢?」他所用的轎夫,原本都是給王士誠抬轎的舊人,鄧舍特地賞與給他的。轎子也是王士誠曾用過的。坐著也舒適,走起來更穩穩噹噹。不知不覺,已經回入府中。

他對姬宗周說他有事,這話不假。才入府中,便有下人小跑著過來,待轎子停下,搬來踏板,一邊伺候他下轎,一邊稟道:「好叫老爺得知,劉將軍幾位大人,早一個時辰就來了。正在堂上等著呢。」

「劉將軍幾位大人?」洪繼勛呆了下,問道,「都有誰?」

「劉果劉將軍,還有陳、李、翟、史諸位千戶、百戶老爺。」

陳、李、翟、史,這幾個千戶、百戶都是山東降軍的軍官。有出身益都舊軍的,也有後來從外地調來的。察罕圍城時,他們都在城中。因為劉果是他們中間官職最高的一個,因而,向來以劉果為馬首是瞻。

洪繼勛皺了皺眉頭,說道:「告訴劉果,打發這些人都走。留下他一個就行了。」卻不先去堂上會客,轉去後院,換了身家常衣服,然後這才來入正堂。陳、李、翟、史諸人已經走了,偌大的堂上,空空蕩蕩,只有兩三個侍女候在外邊,劉果一人坐在其中。

看見洪繼勛來到,劉果忙不迭地站起來,三兩步迎上,撩起袍子,便要跪拜行禮。

還沒等跪下,洪繼勛已經大踏步地從他身邊走過,瞧也不瞧一眼,隨手擺了擺,說道:「不必多禮了。……,坐。」自管自坐下,吩咐堂外侍女,「看茶。」打開摺扇,又合攏住,抬眼瞧了劉果一下,「你怎麼還不坐?坐下,坐下。……,以後你再來見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不要帶甚麼陳、李、翟、史之流。我這是宰執府,不是你的千戶宅!」

劉果屁股剛挨著座椅,趕忙又站起來,垂了手,恭聲應道:「是。」等了片刻,見洪繼勛沒別的話說,才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扯出個笑容,帶點阿諛,說道,「先生真乃我海東的柱國之臣,大清早的出門,現在才回來。勞累!勞累!主公也真是的,就不能給先生一天半日的休息?」

他是個粗人,馬屁拍的沒什麼水平,太過明顯,也很粗俗。洪繼勛笑了笑,也不知是嘲弄,還是懶得理會,沒有接腔。待侍女捧上茶水,端住抿了口,說道:「你來求見我,是擔憂這次的封賞酬功吧?」

劉果何止擔憂這次的封賞酬功,他更擔憂的是他日後的身家性命。劉珪之亂,連累楊萬虎兵敗,丟了重鎮濟南。雖然劉珪戰沒軍中,但他與劉珪是同族的關係,誰知道鄧舍會不會遷怒於他?

前陣子,好容易通過劉名將,巴結上了洪繼勛。他端得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短短數天,拜見洪繼勛了就不下四五次。只送的禮物就快把他積蓄多年的家產淘凈了。終於在昨天,洪繼勛總算鬆了口,答應幫他活動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即將到來的酬功中,替他爭取點好處。

劉果在益都到底有幾年了,還算稱得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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